明月楼是吴城之中最具盛名的楚馆,每一盏灯笼上都写了姑娘的名字,最大最红的那盏,写了“香浮”。
香浮到明月楼也不过三年光景。
明月楼中向来不缺富才情的美人:莺音嗓音婉转歌声绕梁三日不绝、舞潇自是舞艺了得、妙音弹得一手绝妙古筝、画情是有名的书画双绝。
没人知香浮自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她说她想在明月楼中寻个差使顺便等人。
开始妈妈是不愿意的,她不愿要来历不明的人,倘是个细作呢?
可她掏出一封信又拿出一壶酒,妈妈叹一口气说,你留下吧。
最开始,香浮亦不过是个负责酿酒的粗使丫鬟,面容还算清秀,可明月楼中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
后来有客人让妙音过去演奏,偏生那天妙音使了性子,于是香浮站出来请缨,那时她尚不叫香浮,酿酒的丫鬟何须这样一个香艳的名。
妈妈是担心的,生怕她演砸了。说了好些铺垫的话,直到客人都不耐烦了,才让她出来。
所谓人靠衣装,她打扮后也是有一番风流的,一副清冷的样子。琴,自然是好的,妈妈惊喜之余也觉是小看了她,对她的身份更是怀疑。
待客人问她名姓,她答,“香浮。”
之后,香浮之名传遍吴城。
香浮每晚只弹三首曲子,不同任何人说话,亦不接受任何人的礼物。因了同旁人断了沟通,看来倒也不似细作。
香浮偶尔也提起过去的事,“从前父亲在地方上也是有名望的。不算大家闺秀,也是个小家碧玉。父亲学过龟甲之术,说我将来终究要靠古琴谋生,从小请了名师调教。那时简直厌烦透顶,可现在,终于逃不过父亲的话。后来打仗了,和家人失散,辗转了许多地方,学会酿酒。来吴城是为了等一个人问一句话,也许,等不到了吧。”
妈妈心疼她,“明月楼那么多女人,谁没几个故事?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就算他说了你想听的话又如何?”
纪将军荣归吴城的接风宴设在明月楼。
香浮一曲弹完,在纪良宵惊疑不定的神情中缓缓抬头,“良宵哥哥,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年呢!”
彼年,香浮还叫水央,父亲是左近闻名的天师。家里的宅子便坐落在易水之滨。
香浮年纪尚幼时,父亲为她卜了一卦,说她命中有个大劫,易水能救她的命,亦能要了她的命。
彼年,纪良宵是她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他的父亲是东吴武将。纪良宵时常陪水央在易水边上散步,每每,指了滔滔的江水对她说,“待我成了将军,我 要你做我的一品夫人。”
彼年,她亦是在易水之中救了香浮,——那个没落的贵族之女。她求父亲留下她,同她住在一起。
当时的她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
好多个日子里,水央总是抱着棉被对香浮说她的小女儿心事。
战争开始的时候,是水央同香浮一起去易水边送纪良宵的。
水央送纪良宵一道符,那是她跟爹爹学了画的第一道符,她低头轻言,“这道符会保你平安。”
当时纪良宵执了她的手,信誓旦旦,“我定会回来娶你。”
那天回去之后,水央又同香浮说了半宿话。
香浮很是羡慕,“如有个男子亦这般待我,我折寿也甘之若饴。”
当时她只顾沉浸在欢喜中,没有看到香浮眼中的那抹决绝与谋划,“军中定有其他出色男子,让良宵哥哥替你留意便是。”
半个月之后,想来健朗的父亲暴毙。
再过半月,易水决堤。
水央同香浮收拾了细软决定逃往乡下。路上,香浮说她可以穿得破落些,这样歹人便不会疑心她身上带了细软。
水央信了她,将所有的细软交给她,二人逃到易水边时,水央发觉香浮已松开手,下一秒,她被狠狠推入水中。
当水央在刺骨的易水之中沉浮时,最后的印象是香浮似笑非笑的脸。
水央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叫桃李驿的地方,驿站边上有个小村叫桃园村。
桃园村中有一条小溪,村长说,这条小溪连的是易水。
当时的水央想,或许这便是父亲说的大劫了。这次总算是易水救了自己,可她不晓,易水什么时候会要了自己的性命呢。
水央一直呆在桃园村中,酿酒捕鱼,过平静的日子。
直到那日有自关中而来的舞者提起,有东吴的将军纪良宵娶了一名叫香浮的女子,婚礼很是盛大。她方决定到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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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良宵隔了许久,才开口,“央妹,对不起。”他叹一口气,才又继续说,“我找了你很久,始终没有消息。后来辗转找到香浮,她说你掉进了易水。我想是冬天,觉得你大约凶多吉少了。”
“哪怕我能活着,也是残花败柳,没了清白之躯只怕玷污了你纪府的名声?”水央逼问。
“你别轻贱自己。”纪良宵扶住水央,又觉不妥,忙放手。
“良宵哥哥,你连碰我都嫌脏吗?倘我说尚是清白之躯你可还会娶我?”水央泪光盈盈。
纪良宵沉默,叹,“香浮已有身孕。”片刻,又说,“我会替你赎身,寻一座宅院妥帖安置你。”
水央冷笑,却不说话。
临走前,纪良宵深深看了水央一眼,说,“你要等我。”
水央突然觉得累了,垂了眼道,“不必了。”
数年之前,纪良宵亦说过要水央等他。可最终,水央等来了他纪将军成亲的消息。
数年之后,纪良宵又怎样说,可这次,水央不愿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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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央未能等来纪良宵,香浮却来了。
水央微笑着站起来,“香浮姐姐,不对,现在是纪夫人了。”
香浮开口,“水央妹妹——”
水央别过脸,冷笑,“夫人来秦楼楚馆不怕外人见了说三道四?”
香浮拿出一个颜色黯淡的包裹,低声哀求,“水央妹妹,我已有了良宵的骨肉,你不要缠着她好吗?从前是我对不起你,可当时这样乱,有人活下来,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了。这些钱物够你下半生有余。若有来世,我会做牛做马向你赎罪。你看,这个包裹我一直留在身边。”
水央淡淡看着香浮,不动声色。
香浮急了,端起眼前的杯子,自白玉壶中倒酒,“水央妹妹,你若不喝,便是不原谅我了,怎样我便是死了也不安心。”
水央抬眼看着香浮,以及她身后悄然而至的纪良宵,接过她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香浮姐姐,我不是来同你争良宵哥哥的,我只想知道你好不好。”一抹鲜血自水央的嘴角缓缓流出,“香浮姐姐,爹爹说的没错,我终究会因易水而死,这酒是易水酿的呢……”
香浮一脸诧异地看着水央,旋即看到了她身后的纪良宵,“良宵,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香浮后面的话,水央再也听不清,他们最后会怎么样,也不会是她能知道的了。
就如她不知道赌上的自己的性命,能否换来他们后半生的互相猜忌一样。
水央只知道,离开桃园村时,村长说,“那年冬天你在易水中太久,寒毒伤了五脏六腑,幸亏令尊的符咒保你性命。倘若喝了易水,哪怕只有一滴,都会让你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