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碎清明泪

  [一]
  二弟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桌案前,画一幅山川。

  他画得全神,仿佛每一个起落,都要耗尽全部的心神。

  直到勾完最后一笔,他方回神,看到了不知等了多久的二弟,微有诧异。

  他们兄弟俩自小便有间隙,他知道弟弟一直对小时候被他和父亲逐到乡野之事介怀,虽然未曾表明,但有些缝隙一旦裂开,便很难再合成完好如初。

  直到娶了二弟媳过门,方才缓和一些。

  不过毕竟少言寡语惯了,常是相顾无言,不相往来。

  所以,对于二弟此时上门,确实出乎意料。

  “淼淼的祭日要到了,我来祭拜她。”即便来时风尘仆仆,青年的发冠也没乱上一分,他并没有看他的大哥,只是摇着他的羽扇,轻轻的投了一颗石子,正中那心如死水的哥哥。

  诸葛瑾闻言一慌神,险些将手中将要收起墨砚打翻在还未墨干的画面上。

  他哀哀一笑:“是了,明天便是清明,淼淼的祭日。”他将笔墨收好,透过木窗望到西落的夕阳,仿佛又看到了自淼淼体内涌出的鲜血,“天色不早了,二弟今晚便先住下罢,明日为兄再带你祭拜淼淼。”

  [二]

  入夜,诸葛孔明和衣倚靠在床边,闭目听着窗外的一曲凄凉。

  他知道是谁在外弹琴奏乐,早听闻吴境周郎琴满天下,大哥与他相交甚深,倒也学得个七八分神似。

  曲意和着夜风而忧凉,他听着听着便也觉得哀伤,临行前,月娘为他打理行囊,笑说“夫君恰好趁着此时赏景踏青,整日在屋中饱读诗书,怎么行呢?”大哥隐居之地与青山绿水相邻,倒也不失一处好居地。虽然儿时与大哥有所间隙,但是兄弟间又哪里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更何况,如今无论江湖还是朝廷,皆传诸葛瑾在一年前与苗疆妖主水芊芊同归于尽,唯有当今吴主孙策仍坚持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想法,始终不相信他的爱将已亡。他很明白,大哥是心系朝廷之人,每当与月娘聊起大哥时,他总不禁叹息。淼淼已亡,大哥明知却又不知,被一个已死的人羁绊,让更多活着的人受苦,不该是诸葛瑾的选择,也不会是淼淼的期待。

  “夫君,你此次前去,好好陪伴大哥。这个清明,有你在他身边,他定会好受些。”月娘说这话时,带着某些笃定的语气,而他在这语气中,找到了什么不寻常。

  “月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妇人却坚定地摇头:“妾要去寻一个人,恐不能陪夫君同行。”

  他沉默,没有追问下去。他知道即使问了她也不会给他答案,而他想知道的,也定是在时机到了之后便会明了。

  窗外的琴音渐渐止了,可是大哥对淼淼的思念,却从未停过。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可系铃者已逝,谁又能来解这难解之结?

  [三]

  诸葛瑾所居的地方在洛城涂山山涧中,离苗疆并不远。孙策派人在苗疆附近的地方寻人本是无错的,只是诸葛瑾所居的这个地方,原本是另一个洛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怪人所居,加之诸葛瑾因淼淼之死,无论在外形还是气质上,都与先前大不相同,便也难怪诸多人手却寻不到一个诸葛瑾了。

  诸葛孔明跟在诸葛瑾身后,看着他一袭黑衣,倒跟他途经洛城时所听的怪人有着几分相似,若不是知这真是自己的大哥,或许他也会把这个人当成那个“临涯空待何人归”的怪人吧。

  ——淼淼都死了,他还能待谁呢?

  不过——诸葛孔明的眼一眯,他若真的在待淼淼归,不也就真的成了怪人?

  忽的,前方的诸葛瑾止住脚步,后方的诸葛孔明也及时的收住脚步,随着他一起望着前方。

  前方——是淼淼的墓碑,只简单的镌刻着“淼淼之墓”四个大字。诸葛孔明明白,大哥只是想还淼淼清净,才未在墓碑上多做言语。而他对淼淼的思念,也全然不是一个碑铭就能述说而出的。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墓碑背处,那泥土的颜色比周围要深上许多,可是昨晚天朗气清,并未下雨……唯一的可能,便是旧土新翻,而被翻走的……多半是淼淼的……

  “淼淼!”诸葛瑾忽的悲泣,一步跃到坟前,还未低身便也以手当铲,去刨那块湿泥。

  “大哥,你疯了么!”诸葛孔明连忙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这般如同自残的的行动。

  诸葛瑾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悲痛莫明。

  他猛然抽手,语意坚决:“你若不帮我,便也不要阻止我!”

  “我哪有要阻止你,”孔明继续抓住大哥的手臂,“只是,你这样空手而挖,还未等出个结果,你的手就废掉了。”说着,顺手捡起一根枯枝,递到大哥手里。

  “淼淼也是我的妹妹,我又怎能不担心呢。”

  “妹妹……”诸葛瑾低喃,“如果一直是妹妹,就好了……”

  如果,她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就好了。可是当知道淼淼身份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再平静待她。那一年,父亲将她领到他的面前,他心底便隐约知晓淼淼身份的不平常。他从不介意她来自何方,但心想着或许有一天,他将亲手终结她的性命,终结这个他从小疼到大的妹妹,便再也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你记不记得——爹说过,生逢乱世,每个人都是战士……”诸葛孔明低下身,再捡起一个竹竿做小铲,陪着大哥一起挖掘,“而每一个战士,都有自己拼命要守护的人和事,至死不渝。”

  “大哥,你认为淼淼拼命想守护的,又是什么呢?”

  [四]

  两人几乎在同时停下了挖掘的动作,屏息而待,显然都发现了周围那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你们,是在找我么?”

  两人又是一惊,这音色,分明是——淼淼!一个回首,那个熟悉的面孔正迎着风,对他们嫣嫣而笑。

  不禁让心底的那个期待复苏——淼淼,还会回到他们身边,还是他们最疼爱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妹妹。

  “淼——”诸葛孔明刚想起身,却被一只手臂拦住,只见诸葛瑾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这个与淼淼十分相像的女子,开口道:“入尸术?”

  对面的女子一愣,又是一笑:“没想到先生对我们苗疆的蛊术,倒是懂得很多。”

  诸葛瑾不语,一双黑漆的眼首次露出鹰鸷的光芒,不禁让对面的女子退却数步。

  早在四年前得知淼淼苗疆圣女的身份,他便有意的去翻阅关于巫蛊的书册,入尸术本是湘西赶尸一族的禁术,以自身血肉为祭,进入他人尸身。虽可让被附尸身活死人,肉白骨,但是却会扰了亡灵的安宁。赶尸本是为了让异乡人尸归故土,得以安息。入尸术的使用不仅残忍,还与赶尸之术背道而驰,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的行当,可是为何依旧有人愿意牺牲肉身,附在死人身上呢?

  “你是谁?”

  那少女竟也沉默,半晌才喃喃开口:“你便是圣女大人最重视的人么……”一反适才巧笑的样子,语气含着忧伤,最后一个“么”字拖得悠远深长,却在终音之处陡然一转,变得凌厉逼人!身形也在那一刻动至诸葛瑾面前,抽出腰间匕首,直直刺向他的胸口。

  诸葛孔明连忙用手中的树枝一格,另一手企图将诸葛瑾拉到身后,怎料诸葛瑾竟是纹丝不动,硬生生的让偏了的匕首划过脸颊,留下一道红痕。

  少女却在见到血后直生生的愣住,“你……”

  “你认为,死亡才是最痛苦的事么?”诸葛瑾曲身捡起匕首,递到少女手中,将匕首指向自己,他握住的那双手冰冷如斯,提醒他那双手真正的主人早已随风而逝,再也回不到他的身边,“曾经我想,淼淼就这样将匕首插入我的心间该有多好……”

  那样,他就不用在情义间抉择。

  她是苗疆圣女,“子母蛊”的母蛊所栖之身,只要杀她一人,所有子蛊便会瞬间带着子蛊身追随母蛊而去,苗疆对朝廷和江湖的威胁,也会在顷刻间崩溃瓦解。他有千千万万的理由杀她,为君主、为朝廷、为天下黎明百姓——可是,他下不了手,她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最知心的朋友,他如何能杀得了她?但也正因为着淼淼知心达意,才在那一刻毅然决然的将匕首送进自己的胸口……成全了他,也毁灭了他。

  如果,他能再强大一些,便可以阻止那莫大的阴谋,不必让中原武林陷入苗疆的围困之中,淼淼也不会选择自刎身亡。

  “你、你这疯子……”少女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心底却不由泛起疼痛。这是谁的心痛?不——绝不是她的,难道——是那个曾坐在苗疆至高无上地位的女子的心殇么?即便魂兮未归,这副已死一年的身体依旧记得眼前这个人。

  诸葛瑾并未置否,看着再度掉在地上的匕首,淡淡一笑:“你比我还疯,不是么?”

  “入尸术的修炼者,从未有善果,这种术法即使成功,施术者也只能在尸身中停留七七四十九天,且传闻离魂时要承受万虫穿心之苦,你,又何苦?”

  看她的举止,似乎也还只是个不大的孩子,又如何忍得那种非常人能忍得的苦楚?

  他向前一步,她便退后一步。她心中疼痛太厉害,竟胜过当初炼魂入尸的痛苦,“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诸葛瑾闻言站定,后方的孔明也一步上前,生怕这不明少女再有加害之心。

  “圣女……圣女大人,是不是很爱你?”她想起缝着嫁衣的阿姊曾对她说起的男女之爱,喜微小,痛微离,这样刻骨的疼痛,仿佛就是阿姐所说的那样。

  “我与淼淼情胜兄妹,更似知己,亲情友情,岂是一个爱字所能道清?”

  他们之间的情感,似爱非爱,却足以羁绊彼此一生。

  “那、那她为什么要去死呢?好好活着不好嘛?苗族巫术那么多,她不想做圣女可以换魂、也可以离魂……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去死呢?”少女瘫坐在地,呜呜低诉。她不明白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去死。

  “嬷嬷、阿玛、阿姊……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诸葛瑾眼眸一紧,已然猜到她的身份。

  淼淼之死,不仅杀了那狼子野心的风雅颂三使,也断了诸多苗疆的无辜冤魂。她用无数条苗疆生灵的性命,挽救了中原之灾。而那些生灵中,确有许许多多如眼前这个女孩儿一般,善良无辜的苗人。

  “阿玛儿还在吆喝着晚上吃烧鱼……树下摇椅上的嬷嬷唱着古老的歌谣……姐姐坐在屋中哼曲学着中原人缝着她的嫁裳……”

  “可是一瞬间、一瞬间……她们都死了,全村的人都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女孩儿双手捂着脸,诸葛瑾看到泪水不断的顺着指缝流出。她用淼淼的声音对他低诉,诉说着淼淼的罪行,他的眼前浮现出她所讲的——夕光之下,一村人的淡然和睦,然后在陡然之间,所有的人都捂着胸口,抽搐在地……而这个小姑娘,是否仓惶失措,心生绝望?

 ——就像那一刻,他看到淼淼的血沿着匕首留下,上前探时,却发现已断了呼吸。

  ——淼淼,你走的那样决绝,不再给我一丝说话的机会,我从不知你心中是否有憾,只是,你给我留下了莫大的遗憾。

  ——可是,这世上,无论生了谁,死了谁,时间依旧毫不留情的流逝。如我,生生念你;如她,生生怨你。可是,无论是念还是怨,这一年的光阴,就这样逝去了啊。你,已经走了一年。不可能再回来。

  “我以为……我以为只要以入尸之术复活圣女大人,阿姊她们就会回来的……可是、可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她怀着一点微薄的希望,翻出古老的秘书,炼魂入尸。可是,当掘出尸身,眼睁睁的看着这死了一年的枯骨长出新肉重生之时,她才赫然发觉她的村人们,也早是累累白骨。

  即使母蛊之躯复活……她的亲人们,也再也回不来了……

  诸葛孔明走到他们身边,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诸葛瑾回头一笑,理解二弟的善意。可是在诸葛孔明看来,那个笑容撑得太辛苦,眼意决绝,似乎又下了什么痛苦的决定。

  诸葛瑾拾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对着那个女孩儿轻言:“如今,你是想生、还是想死呢?”

  “杀了我!”女孩儿闻言忘记了哭泣,双手抓住他的双臂,“我想阿玛儿、我想阿姊……我好想好想她们……求你,杀了我!”可是,她是不能自尽的,她在入尸的那一刹那,就被剥夺了自尽的权利。

  手起刀落,没有犹豫。

  匕首插入的位置,与淼淼自尽时的相同,没有一毫的偏差。

  淼淼的身体在一瞬间干瘪瘦弱下去,须臾间便成枯骨。

  “大哥……”诸葛孔明看着诸葛瑾抖动的肩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就是淼淼现在的样子啊……”他开口,“而我却依旧以为,她与一年前相同……”那个女孩儿,可以追随亲人而去,他却不能。

  淼淼,这一年,我究竟做了什么啊?我险些,让你的死化为虚无,你为我守下了中原,而我,又怎能枉顾你的一番苦心,弃这里于不顾呢?无论是四年前还是一年前,大哥都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如今,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就是好好的协助我主建立千秋霸业,建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伤悲的尧天舜日……

  “二弟……我们将淼淼入土吧。”

  [五]

  不远的山坡上,有四道人影。

  “喂,你真的不去见他一面?”

  身着火红色衣饰的女童诧异的问着一旁的裹着黑布的女子。

  那女子微微摇头,“不必了,他现在看上去很好。”

  “当初对着水镜又哭又闹不肯投胎,好不容易有人以入尸之术唤你,我和主人才带着你的阴灵重返人间的——刚才还见你步伐焦急,怎这会儿就改了主意?”

  “淼淼,你还是去见大哥一眼……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见他么?”一旁,白衣妇人也劝着,她便是月娘,孔明之妻,辗转千里,带着淼淼的幽魂而归。

  黑袍少女还是摇头,似乎还带着一抹轻笑:“哥哥已然放下,我又何必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乱了他的心神……我们终究生死殊途,只盼来世,还成一对兄妹。”

  她杀了许多人,也救了许多人,可是善事本轻,恶事至重。她要赎多久的罪,才能与他再度同降一个世上?

  “这个心愿,我应你。”一直未曾说话的素衣少女淡然开口,拂袖间,一座碧玉琴出现在诸葛淼面前。再一拂袖,乌云密布,将有雨至。她是阴灵,见不得一丝阳光。

  “云姑娘,这……”她伸出透明的双手,颤抖着抚着琴弦,这是她能碰到的琴。她感激的看着眼前的素衣少女,那少女的眼神却依旧淡漠。可是诸葛淼知道,她是为她圆心愿——生前,她曾寻琴一年,却未得到适合她弹奏的名琴。如今成灵,早已不奢望能再碰琴弦……可是内心深处,她一直期望能够为哥哥奏上一曲……

  手指微微一动,琴音骤响,音调却有些不准,呵,她的手……都生了……

  [六]

  “下雨了……”

  诸葛孔明感到雨露滴身,喃喃抬头。这天气真是奇怪的很,刚才还晴空万里,竟突然就下起雨来。

  诸葛瑾也抬起头来,看着雨滴自天而将,温柔的一滴一滴打在身上。他自四年前开始讨厌雨,每到雨天他总能想起淼淼……可是今时的雨,温和的如同淼淼在身旁。

  他忽的想哭。

  自淼淼死后,他从未哭过。或许内心深处,有一根弦紧紧绷住,让他拒绝哭泣,拒绝承认淼淼已亡的事实。

  这场清明之雨,来的如此的恰到好处。

  ——没有人分得清,落在他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得到,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淼淼,记得你无须以这样的形式,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是不是?

  诸葛瑾不禁微笑,透着雨望向遥远的虚空。四周的雨在刹那间齐齐弱了一下,仿佛在微笑着解着他的疑问。

  ——他不知道,他所望的那个方向,正是诸葛淼为他奏琴的地方。

  他望着虚空,她望着他。终于,也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