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一间不算奢华却淡雅别致的小阁。
凉竹馆。
不同于往日的幽静平和,此刻的凉竹馆内仿佛大军甫过,一片狼藉与喧嚣。
“笨老头蠢老头,就这么急着嫁女儿吗?那个什么什么大夫的哪里好了?嫁给酸文人还不如嫁给醋坛子!”
外厅中央,一袭红装的年轻女子叉着腰,额角的青筋突突蹦个不停。坐在一旁竹塌上的素衣小青年不爽地敲了敲茶杯:“喂喂喂,不要在我面前诋毁文人啊,好歹我也算是当今的小半个名士嘛。”
“唉?游寒你什么时候成名士了?名士将军公主,我这间小馆真是蓬荜生辉哎~”从内厅走出来的主人笑得花枝烂颤,颇有狐狸风骚……呃,风范。
“名士?”竹塌另一侧的锦衣青年白了同僚一眼,撇了撇嘴,“小小中散大夫,五品官败家子无心无脑的米虫,等你成了名士我就可以直接做一品大都督了。”
游寒闷闷地回了个白眼,扫见对方腰间华丽丽的匕首并估算一下对方干掉自己的可能性然后也就住嘴了,抓起茶杯就灌了下去。
“呐,游寒大~名~士~”狐狸主人笑眯眯啊笑眯眯。
“唔?嗯嗯唔?(你干嘛?)”
“那是昨夜驱蚊虫的药汁。”
“噗——”锦衣青年摇了摇头,一伸腿勾住了猛然跳起的同僚。“河川你别拦我我要扒了这只死狐狸的皮……”
“唉……”冷眼但绝没旁观,一巴掌下去打断了噪音来源的富阳公主叹了口气,继续自己的话题。“女人可就这么一段姻缘,就算不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至少也要找个好夫君,像孙郡主和刘备那样美人配英雄啊。”
“咦咦?公主你很羡慕孙尚香?”
“公主您好歹有点分寸,这可是你们曹家的天下……”
“美人?你不是在暗喻自己吧?天气太热你的脑袋晒软了么?”
“啪——————”
寂静。
之后三天,长安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都不曾离开号称长安第一才子的中散大夫阮夜阮游寒左脸上那一片红色的斑驳印记。
贤良淑德美丽温柔的富阳公主放下卷起来的竹席,眉头一舒,继续自己粉红色还冒着泡的美丽愿望:“孙郡主文才武略,女中豪杰,那个刘备吧,广得民心,有勇有谋,也算是个豪杰。想本公主也是能文能武,理应选个英雄做陪衬啊!”
陪衬?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只会写几个斗大的错别字或者用一切手边可利用的资源抽人的悍妇吧?嗯?
这就是传说中的腹诽。两个成熟男人的腹诽。另一个人?谁知道那家伙是人还是狐狸还是什么百毒不侵的诡异生物,反正不是好东西……
“我说,作为一个公主这样推崇一个跟了夫君然后摆了自己老哥一道的女人真的可以么?”
“啪————————”
事实上,同样在脸上打了竹席刻印的折冲将军河川之所以没有像杯具的阮夜大夫一样成为长安一时的笑柄,得益于他还没有蠢到在富阳公主的专用刻痕消失前出门露脸。
“哦呵呵~~~公主还真是喜欢孙郡主呢。”狐狸主人笑眯眯啊笑眯眯,不知从哪里掏出精致的茶匣,捏出几枝淡蓝花色的植物放入茶杯,将瓷壶中的温水慢慢倒入茶杯,然后用旁边两个男人的话来说就是屁颠屁颠地送到公主面前。“呐,这茶和孙郡主的名字重字,公主您可要仔细尝尝。”
屁,这种悍妇会品茶,母牛都可以作汉乐府了。
果然————
一口干掉杯中的茶后,口干舌燥的富阳公主满意地舔舔嘴唇,然后……
“噗通——”
“凉狐狸你给这死丫头喝的什么?直接睡死过去,难得安静又安全啊!”
“异梦草和迷迭香,远从西域而来——哎你们俩不要抢嘛这一片就很贵的……”
回味着口中淡淡清香味道迷迷糊糊进入状态的公主大人仅仅听到最后的几句争吵。
迭·落入梦回
吵你个头啊?!
意识到自己被涮了之后猛然醒悟,然后穿上鞋子,披上衣服——哎哎?这是谁在动?!
富阳郡主惊讶地发觉自己正处于一个诡异的境况之中,自己的身体并不受自己的控制,似乎只有思想是自由的。话说……这是谁的房间?满墙挂着刀枪剑戟斧钺钩锤各种兵器,如果再有个案板和肉堆基本可以归类为屠户内宅,不过手边的梳妆台却十足的女人味。
迷茫间主体已经穿戴完毕,拉过铜镜开始对镜贴花黄——我去这是谁的脸?嗯,反正不是我富阳公主那花容月貌。不过嘛,虽然不是天人之姿,却也五官端正,明眸皓齿,肤白发黑,略翘的眼梢,斜飞的月眉,配上一身仿军衣的窄袖短袍,隐隐散发飒爽之姿。
“郡主,将军和周都督有情郡主前往议事。”门外传来是女的声音。
郡主?将军?周都督?毛啊,谁跟我说这是孙尚香的话我就给凉竹馆白干三个月苦力!
不过事实证明,温柔勤劳的富阳公主这次注定要当苦力——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身体一溜烟跑道据说是议事处的地方时,那个瘦不拉几满眼笑意的年轻男人一句话就将富阳公主降职为凉竹馆苦力:“来来,尚香,为兄告诉你件喜事。”
认识凉竹的最大好处在于,这家伙经常说一些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奇闻异事,以致聪慧的富阳公主身处莫名其妙的境地时不会愚昧到认为自己是在做梦或者热昏了头。于是——
“毛啊,这也太奇谈了吧?!”富阳公主的心声爆发,并且从孙郡主的口中传了出来。
“怎么了,尚香?”已经确定身份为孙权的年轻男人此刻慈眉善目,一脸关爱地看着不知道被哪朝哪代的暴力公主俯身的异母妹子。
“哦,没事。就是突然感觉有什么人好像在我脑子里说了这句话,所以就不小心说出来了。”淡定的孙郡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某个有思想没形体的人在体内作祟。然而这也使富阳公主明白,如果自己的意念过于强烈也可以影响到这个主体的思想,这可是自己的偶像孙尚香孙郡主啊……
“郡主今年十八岁有余,国太和仲谋为你的婚事也没少操心,生怕找个庸才委屈了郡主。”孙权身边闪亮亮的男人淡淡启口,俊朗逸清,眉宇间自由一种超俗的儒雅。甭想了,整个东吴能有这范儿的人只可能是号称美周郎的周瑜。
“公瑾哥哥是不是又想把我嫁出去?都多少次了,你不烦我都烦了。”孙郡主转身扑到孙权身边,一脸楚楚可怜,“老哥,你舍得我嫁人吗?尚香可是你打天下的先锋啊!”
谁说孙郡主是铁娘子一身豪气无女子脾性?这不挺会撒娇的么……
“别闹了,”孙权叹口气,轻轻抚着孙郡主的背,“这次不一样。我和公瑾是认真考虑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是刘备吧?周瑜现在是大都督,也就是说到了赤鼻矶一战了,这时候也差不多时孙郡主嫁给刘备的时间。富阳公主对自己的历史知识还是颇为自信的。
果然——
“郡主,刘备今早遣人送来求亲贴,求与我江东联姻。”周瑜淡淡道。
“睡昏了吧你们?那个姓刘的四十多岁了,夫人都娶了好几房,让我嫁他?!”孙郡主似乎有些……不,是非常不喜欢刘备。可是据说,孙郡主和刘备是一见钟情的吧……
“尚香——”当哥的为难。
“郡主,刘备也算是一方豪杰,在身份上并不委屈郡主,况且此人知人善任又不乏勇武,虽然年纪差郡主许多,不过综合来看他是理想夫君的不二人选。”当参谋的嘴快。
富阳公主突然感到心口一揪,应该是受了主体孙郡主的影响。
“公瑾哥哥,你就这么想我离开江东?我走了对江东有什么好处?你若是说出个理来尚香我绝对不贪图郡主身份,如果没来由就让我离开,我——不——干——”孙郡主的口气蓦然变冷。
孙权脸色大变大便色,爽得富阳公主十分不地道地窃笑。
“尚香!不得放肆!”
“放肆放肆,你就会骂我,为什么你们都不替我想想?周公瑾你若是不想见我离我远点就算了,凭什么要我嫁给那种人?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我离远远的不惹到你这还不行吗?”
……这是个什么情况?
富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大脑和胃在同时抽筋。大脑抽筋是因为被这团乱麻搅的,胃在抽筋是因为……嗯,就是胃在抽筋,孙郡主的胃在抽筋。
看这情况貌似孙郡主这片落花对刘备这个路人没啥意思,倒是对周瑜这淙流水有意,而周瑜这淙流水不只是无意简直就是令人发指的绝情……喂我说你们不要篡改我对孙刘美满姻缘的憧憬啊啊啊啊!!!
“啪——”这边富阳公主的胃和大脑还没抽完呢,心又跟着抽上了——娘的真没人性啊,妹子都这样了还落井下石,东吴大帝这一巴掌又给孙郡主打出个心抽筋,现在富阳公主是彻头彻尾地鄙视以及厌恶这个身为自己偶像哥哥的男人了。
“尚香,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不可再提。你是孙尚香,是我孙权的妹妹,江东郡主,你我的每一件事情都牵涉着江东父老,嫁不嫁,你自己考虑吧。”
一脸阴霾的东吴大帝转身离去,顺便不着痕迹地勾走了一旁神色复杂的周大都督。
尚·念断肠处
刀枪剑戟叮当作响的闺房里,富阳公主透过铜镜看着孙郡主失神的面孔——被迫的,谁让咱没有身体的控制权了。
门外徘徊许久的脚步声戛然停止,似乎下定了决心。
“郡主。”嗯,没错,就是那个错位的男主角周都督。
“进来进来!”孙郡主一愣,仿佛惊讶于自己痛快的回应,殊不知这是体内某只急于探明真相的公主强烈意念的抒发,所以孙郡主极不给面子地补上一句:“出去!”
“……我进来了。”显然聪明睿智的周大都督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
“郡主,可以一起出去走走么?”
“可以——不可以!”主客体之间再次起了争执。
“……那走吧。”后半句同样再次被忽略。
看来这个周大都督确实有谈笑间洞悉天下的实力,自说自话的能力不逊于阮夜,聪明狡猾的智力不输给凉竹,优雅却欠揍的风度更不落后河川……至此,刘备已经从孙郡主夫君第一顺位上跌落,在专一的富阳公主心中这个霸气的周大都督才是合理的男主角。
如果,我早生几年,随大哥和你共同闯荡。
如果,你晚出现几年,在我韶华初放时才相见。
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香·尽故人归
熟悉的香味。
淡淡的。有种干净,却伤感的味道。
没错,被人下了药然后跌入乱七八糟时空身不由己的伤感。
突然而来的昏迷后,智力断弦处开始逐渐恢复,然后入目满眼的蓝色。
“郡主,这些花怕是不能挪动了,您看……”
朝侍女挥了挥手,孙郡主俯身去闻园中那散发着清雅香气的蓝色花朵。
“这是十三岁那年周都督托人从西域带来的,那时我总是睡不安稳。据说这种花有安神之功效,周都督便种在我窗下,每年取花瓣为枕。没了它们,大概又睡不好了呢。”这些花,代替他陪伴了5年之久,仿若化为他的替身,听着自己许许多多微小的呢喃。
蓦地,白光一刹,剑气如芒。
花开正盛的一枝便躺在了宽大的手掌中。
“只这一枝,带着它的味道便足够了。”说谁谁谁谁就到了,依旧是带着万年不变的很淡然的笑容。“郡主今夜启程出嫁,瑜有军务在身,不能相送。这是小乔的贺礼,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吧。”
蓝色的花朵被装进一支缝绣精美的锦囊中,交到孙郡主手上。
“哦……替我谢谢乔姐姐。可是,这满园的花,倒是可惜了。”
“郡主放心,这里我会照顾的。”他笑了笑,像是一阵清风。“这花叫迷迭香,据相送的那位朋友说,是纪念的意思。总之,郡主要记住东吴的味道,直到回来的那天。”
雪亮的铠甲转身离去。
直到回来的那天……这一刹,就已经是永别了吧?
孙郡主抱着锦囊愣愣出神,身体里另一个公主则是哭的稀里哗啦。
时隔半年。
天降暴雨,江水翻滚如怒。
一袭红绢长裙伫立江边,说不清面上是喜是悲。
是时,东吴与刘军交战,刘军打败,刘备战死的消息随之传来。
刘备,那个一脸慈祥的男人,更像是自己的长辈。孙权料得不错,这个人确实是真心待着孙郡主,面对大军他是和蔼而睿智的,而面对孙郡主他总是不知所措,孙郡主偶尔一个微笑都会令他高兴不已。做了夫人,认了养子,这两个人依旧相敬如宾,远如天际。
作为孙夫人活下去,这是她对东吴的责任,也是对他的承诺。而如今,刘备已逝,孙夫人又该投身何处?
“哎哎,所以呢,孙郡主掏出锦囊的时候很惊讶,里面居然还有周都督的字条哎~~~”凉竹馆里,醒过来后就如同鬼魅附身的富阳公主抓起茶壶开始滔滔不绝讲故事,从晚上说到早晨,顺便随时给对面两个昏昏欲睡的公子来上一飞脚。“原来啊,这周都督也有锦囊妙计,他说,如果两军对垒而刘军失败,那么就请孙郡主去江东一个小渔村,那里自有安身之处。这小渔村位置很偏,人也很少,战火一直没烧到这里。孙郡主到达的时候远远就望见了小乔,只可惜不见周都督。我就觉得嘛,这个周都督肯定是喜欢孙郡主的,不仅为她留好了后路,甚至连她喜欢的那一片花园也原样挪了过来。”
“那么,后来呢?孙郡主有没有再见到周都督?”狐狸笑眯眯地添茶。
富阳公主的脸有一刹那的苍白。
“很可惜,他们俩还是未能见面。那一战中周都督受了伤,本说好伤好后就来看郡主,可是……最终是天人永隔……”
那个小小的渔村里,每天每天,都有个穿着红衣站在江边遥望的女人。她的身后是一个凄清绝美的身影,一身素衣,至死,那代表服丧的白色头纱未曾除下。
“尚香,等他回来,你来当我的妹妹吧。他,已经答应了。”
只可惜,这等待成了诀别。
未完的棋,可惜。
“啊,对了,你这只臭狐狸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啊,给本朝公主下毒,你胆子好大啊!信不信我连这两只猪一起处死?!”反应速度超越了爬行动物的富阳公主终于还是想起了正事。
“关我什么事,想死你自己去啊!”
“睡一觉把脑袋睡傻了。”
“啪——啪——”
“哎呀~~~公主你冷静点,别把我的竹席抽坏了……”抢过竹席的凉竹一脸心痛。
“本公主再给你们讲历史,你们就不能虚心一点吗?”
“乱七八糟的什么啊,你这是篡改!”
“本名士才不屑于你那扭曲历史的谬论。”
三个大嗓门的笨蛋从文斗变成了武斗,前厅的花瓶酒杯再一次成为牺牲品。
凉竹馆笑眯眯的狐狸主人悄悄退到后间,打开竹窗,清晨温和的空气涌了进来,轻轻地扑在窗下那一盆盆蓝色的花朵中。
“回忆,纪念。你们这些小家伙,记录的还真是不少呢。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小郡主的心思还记得这么清楚,看来当初送他迷迭香倒是个蛮不错的注意啊。”
抚摸着碧绿的叶子,蓝色的花朵似乎在轻笑,无风自动。
“呵呵,下一次,轮到谁讲故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