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录·第十一章(3)

第十一章•初见洛神

第三节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

歌声清冷,瞬间催人发醒。众人想不到那天女散花般的歌舞后突然出现如此孤高的歌声,那女子的身影便更加清冷,令人大动恻隐之心。

袁谭见到那女子,大惊失色:“啊,甄宓!父亲,那便是甄宓!”袁绍却沉醉于曲境中,只是“嗯”了一声。

持伞的身影徐转,一张美若天仙的容颜轻启嘤唇,吟道:“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她这几句歌声凄美之极,唱至最后,拖成一片破碎山河之音色,袁绍和在场众人听了最后几字,都是心头大震。入长安?

伞丘突然哗啦一声塌倒下去,从中站起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正是袁绍次子袁熙,与甄宓一起来到台前拜倒:“见过父亲!见过各位大人!”

这一下变化之奇,心思之巧,出乎所有人意料,许多人都喝起彩来。袁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特意穿得和袁绍年青时惯穿的一样,颇有乃父年青时之风采。甄宓更是美若天仙,不沾一丝俗世的浊气。许多人如颜良文丑等,都自惭形秽起来。

袁绍沉吟道:“好一个几时携手入长安。”

袁熙起身再施礼:“恭喜父亲,又得天马!闻父之唤,儿之心如赶日,但恨马蹄之疾无如夸父步履之广。姗姗来迟,衣冠不整,还望父亲和各位大人恕罪。”

袁熙能说出这种话?那肯定是人教的。袁绍不看他,目光直盯着甄宓,凝视半晌,甄宓怡然自若,目光相对,充满对袁绍的崇敬之色,盈盈施礼:“甄宓祝父亲与各位大人早入长安!匡扶乱世,铲除曹贼,惟有父亲!”

袁绍缓缓点头,赞叹道:“真我儿妇也!”

推开身边许攸、袁谭,与他们两人同坐。袁熙彬彬有礼,向临近诸位大人依次敬酒祝愿,甄宓开口便是优雅诗言。舞师坊众舞女复又翩翩起舞,丝竹声声。稍有文采之士都争相竟献妙语,甄宓一一应对。十二花钗舞姿之雅致,如春色之徐来;耳中所闻之应对,如梅兰满亭,处处开花。袁绍大悦,什么原本想要责怪的话全都忘了。

袁谭和许攸坐着冷板凳,都很郁闷。

许攸深明其中的关键,试探袁谭道:“大公子可是不喜风雅之事?”

袁谭叹气:“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风采之盛还在文韬武略之上,多少英雄豪杰都是仰慕父亲丰姿而来。因此父亲便特别喜欢老么,因为小弟长得最帅,就算什么都不会,还是有父亲年青时候的风采。二弟袁熙本来不是那么讨父亲喜欢,谁知讨了个青楼女子,变得如此擅长附庸风雅。”

许攸摇头道:“主公要得是真风雅,附庸风雅一时讨得欢心,日后这福祸,又有谁知?”

袁谭眼前一亮,顿时觉得心尖尖上有什么东西在牵动,牵着牵着,四周就明亮了,许大人一个鬼祟的形象,不知何时散发着毫光。

许攸附耳道:“主公只对郑尚书名士风流崇拜得五体投地。郑尚书之名士风流,在于学识饱满,处处自然风雅;不在举手投足,而在于家中婢女、砍柴长工皆都风雅。这教习之事,以前有心无力,眼下可请教舞师坊纪坊主。”

袁谭摇头道:“以前我便想过此事,父亲也曾亲自调教婢女。无奈都失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亲曾说,郑尚书之风雅乃是真风雅,在于几十年如一日的风雅;他那些婢女,个个都是调教了十年光荫,从小养大,四书五经不是教会的,是耳濡目染听会的。那是何等境界?就算纪坊主肯帮忙,那也是十年、八年以后了。”

许攸摇头:“不一定要十年八年吧?”

“怎能不用啊。”袁谭尚在懊恼,突然瞥见许攸的嘴角,那嘴角勾动着他,一直飘向场中的十二花钗。此刻,十二花钗正在舞动花枝,齐声唱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袁谭看了很久,再看看许攸。许攸只好又用嘴角引回去。如此几次三番,许攸嘴角接近抽筋,心道大公子怎么会这么蠢。袁谭终于顿悟:“对啊!求之不得,吾当左右采之!采之!”

一时高兴,说得声音太大,很多人看过来。许攸干笑几声,鼓掌道:“大公子妙语!”周围的人没听见他们前面在谈论什么,反正许攸说好也就跟着说好,虽然袁谭说得跟采花贼似的,但是谁让人家是大公子呢?

马兰足吃足喝,看着袁家兄弟各自拉帮结派,丑恶嘴脸,不禁扁扁嘴。

这时候,十二花钗的歌舞结束。袁绍大为夸赞,让颜良替他发下许多赏赐。一位中年美妇翩翩而至,前来谢赏。

马兰定睛去看,三十岁年纪,肌肤保养甚好,声音也如画眉鸟儿一般。看着人,听着话,都让人感觉说不出来的舒服。马兰知道是冀州舞师坊的坊主纪枫露,一位中年妇人有此等姿色,年轻时候想必也是花魁一类的角色。

只见纪枫露盈盈下拜,马兰这只是略知汉礼的人竟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礼数之得体竟是无懈可击。袁绍表情甚为满意,说道:“舞师坊纪坊主果然名不虚传。不知道还有什么讨教么?”

若是一般献艺女子,听见袁绍说“讨教”二字,只怕吓得魂都要飞了。纪枫露却是泰然自若。袁绍心中惊奇,他故意施威,只因为纪枫露所施礼节乃是宫廷大礼,若不是受过严格的宫廷训练万难做到。莫非这眼前的女子,竟做过宫人么?

“讨教之事万不敢当。”只见纪枫露兰手轻拂,十二花钗有人为她抬过一面古琴来,“民妇不久前新得一面无名古琴,音色绝佳,但是却苦于古之琴弹奏之法与今之大不同。此琴甚奇,民妇斗胆请大将军一观。”说罢命人将琴呈与袁绍观看。

“咦?”袁绍面上竟露出稀罕之色,大赞,点头沉声道,“好琴!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前朝的古琴。上一次有幸见到,也已经是郑尚书家里了。”说罢叹息道,“可惜前朝的琴都是五弦,现在都是七弦。若不是郑尚书那样的大雅博学之士,怕是鲜有人会弹奏了。”

说着轻轻用手拂动,琴音如同金石,四周懂琴之人都一起点头,果是好琴。袁绍手指滑过琴弦,心中感慨万千,怅然道:“一别郑尚书,雅音不再闻!”

纪枫露似乎早知他会如此感慨,故作惊讶:“大将军口中所说的郑尚书,可是当世大儒,郑玄郑康成先生么?”

袁绍心中之诧异溢于言表:“正是康成先生!何如?”

“那真是巧了!”纪枫露看着比袁绍还要惊讶的样子,“民妇因为新获此琴之故,广搜天下古谱,一时难有所获。于是派人去康成先生处求教,今日所遣之人刚刚返回,康成先生不但慷慨传授指法,还赠送古谱《魏风》。”

“哦?快快弹来!”

纪枫露微微一笑:“民妇新得古谱,还未来得及研习,哪里敢在大将军面前献丑?”

袁绍一怔:“既然如此,又为何提及?”

纪枫露盈盈一拜:“自然有人能弹,却不是民妇。”

“父亲,让我来试试吧。”一声甜美声音响起,正是甄宓。与纪枫露目光交错,纪枫露微微点头。袁熙不免有些担心,叮嘱道:“别弹错了!”甄宓缓步如水来到台前,柔声道:“古谱艰涩,甄宓需研习片刻。如有疏错,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场内一片肃静,人人都屏住了呼吸,都知道这是一件极关键之事。甄宓若是弹得好,袁熙便会受宠,坐领青州乃是指日可待之事。如若弹得不好,袁绍震怒,定会迁怒她的出身,连带袁熙一起完蛋。

马兰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远远坐着,吃自己的,喝自己的。甄宓展开竹简,浏览古谱。美人观书,眉心一颦一展,皆动人心神。众人看她展卷默念的美态,便已经醉了三分,不愧是百花之魁。

寂静的场子里,不免有些冷清。古谱既然是第一次看,肯定是得看会儿。文物百官交相敬酒,马兰都被人敬了几杯,其中一杯还是来自那大将张?。张?这人似是有些能耐,不像颜良、文丑那二人只有蛮力,还在飞扬跋扈;张?不管是人缘还是在袁绍朝中的实力都明显比两位上将军高,他一敬酒,好几位武将都跟着过来敬酒。

袁绍却有些无聊了,突然觉得,虽然什伐校尉一个胡羌之人虽然不适合做大官,但是还是要好好拉拢的。这件事关系到天马、天数,非常重要。突然便想起“什伐夫人”来,好奇心起,问颜良道:“颜将军,听说什伐夫人长得甚为美艳?”

颜良喝得正高兴,脑子有点迟钝,哈哈大笑:“不错,主公,什伐氏虽是羌女,却有我大家闺秀之明艳,而且弹得一手好琴。不然那什伐校尉天马神射,怎肯如此轻易便为我冀州所用?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哈哈!”

袁绍突然道:“既如此,快请来相见。”

颜良噗的一声将酒喷出,四周众人皆暗自皱眉,心道失礼至此。颜良一口酒呛住,无法答话。袁绍道:“今日乃是欢乐之宴,天降什伐校尉助我冀州军,如此风雅之席,岂能不请什伐夫人出来一同饮宴。”

马兰也听见了,四周的人都扭头来,瞧着他。马兰慌忙站起:“末将之妻乃是一胡羌民女,粗通音律,难登大雅,脾气又差,恐扫了各位的兴,还是算了吧。”

袁绍误解了他的意思,宽言道:“什伐氏来到冀州,既惊且怕,如何脾气能好。”四周的人都陪他干笑,袁绍道,“冀州乃天下之冀州,什伐将军做了校尉,正当请夫人出来饮酒宽心。再关于屋内,世人岂不要嘲笑我袁绍。来啊,快请什伐夫人来饮宴。”

马兰甚为尴尬,但是尴尬中偷眼去望,颜良竟憋得满脸通红,比他紧张数倍。这种场合,显然不必怕他们逃走。既然无须怕他们逃走,又为何要紧张呢?马兰心念一闪,突然瞥见甄宓面前的琴,差点喊出声来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