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录·第十二章(1)

第十二章•古谱魏风


原来颜良在河西抓天马不得却捡到一把古琴,当下大喜,只道是那琴娘的,琴声也是琴娘所奏。一高兴连追查之事都忘记了。比马兰更粗的粗鄙之人本来不多,居然还认识古琴,也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

这其中自有个缘故,舞师坊的纪坊主喜欢四处搜寻古琴,舞师坊所有的常客都在挖空心思寻找真正的古琴,讨好美人。美人动人心,更通人脉。传言舞师坊有数百年历史,汉顺帝时期便已经存在,神秘而又神通广大。颜良文丑相貌丑陋,在朝中人脉不广,经常受到排挤。舞师坊却经常有贵人出入,对他们时有帮助。两个家伙想要讨好纪枫露,却又没什么才气,于是对于帮忙找琴甚为热心。

马兰要琴之时,颜良一再抵赖,只因为已经厚着脸皮将琴送给了纪枫露。自然不会提自己杀人放火,只会说自己重金购来。果然纪坊主一见便欢喜之极,盛情招待了他们一番,对于所求之事也一口应允。想不到,其实这把琴关系着为甄宓安排的讨好袁绍的巧局。

他在朝中禀报邀功之时嗓门又大,整个一个大喇叭在那里滴滴答答地吹,在场百官都知道原委,这位什伐夫人便是用来要挟什伐将军归降的王牌。主公饮酒,静听古谱雅乐,此等场合,果然是尴尬得很。袁绍若是大怒,责备他不会办事,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什伐夫人”再跑来大叫“我的琴!这是我的琴!”他们兄弟二人就算混到头了。

对于这等尴尬之事,袁绍丝毫未有感觉。众谋士皆心道,诺大一个主公,用小恩小惠来拉拢人,还是这种一毛不拔的小恩小惠。主公莫不是老了,没有年轻时候的魄力了。比较熟悉袁绍心思的人却都猜到,袁绍哪里想过什么尴尬不尴尬,只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用来要挟的人质,又是美女,身为主公,自己却未见过,未免有些可惜。大概便是这种心态吧。

颜良只有勉强点头,希望什伐夫人没有机会去靠近那把琴看清楚,又或者看清楚也不要当场闹事。甄宓在看曲谱,对周遭之事恍如未闻。其余的人都将目光投向门口去,马兰的箭法确实惊人,他的老婆不知如何模样?想来不差,否则如何能要挟得了他。想着,是男人都会有好奇心,也怪不得袁绍。

几名冀州军士头重脚轻、软绵绵在前面领路,一件粉红色的衫子一亮,所有的人眼珠都是一凸,心中赞叹道,天下竟有这般美人。

若说甄宓不如她好看,却也不是。其人娇美,惹人疼爱。只不过甄宓出身青楼,纵使如今受宠,却也差了一点。加上陡然攀上高枝,是袁熙之妻,不好正眼去看。

眼前行来的“什伐氏”,出场状况复杂得多,更不必说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一看便知道是大家闺秀,见惯了大场面。羌女却有如此风姿,岂不是异数么。甄宓是青楼训练出来的,也就罢了。这什伐氏又是谁家的女儿?灵秀之气汇于眉宇,双颊微红,似是心中有气,明艳动人却更胜胭脂。虽已为人妻,却保留着未出阁少女的纯灵,想必是与那马兰新婚不久。发髻像是自己梳的,简单地用簪子插好,看着不算很整齐,但就是那么自然,那么漂亮。行走之间,一团袖口端如花团,垂如流云,拂袖之间,一干好色之徒皆都眼直了。

见了名震天下的袁绍,什伐氏微微施礼,面色显得有些冷淡,但丝毫也不失礼。袁绍便是想挑错,也挑不出来。什伐氏是作为人质被掳来软禁,高兴不了,所以也不奇怪。

袁绍开始觉得自己犯了个错,原本挺想看女人害怕的样子,然后再表示宽和,就可以达成表现自己是明主的目的。想不到这个小女子如此美貌,把他威震天下的袁公震到了,却又不能在百官面前丢人。

文姬扭头寻找马兰,见到马兰在偏远角落坐着,便放下心来,嫣然一笑。这一下子,一侧传来当啷一声,袁绍扭头去看,袁谭碰到了杯子,正满脸通红在那里慌乱。好在很多人都有失态,也不只是他一个。哗啦一声,案子都碰翻了,却是马兰,慌慌张张起身来接自己的夫人。

在场之人都心道,昔日有吕布为了风仪亭之事反了吕布,如今有什伐校尉为了老婆降了袁绍。亲眼所见,才说原来如此,并非英雄贪图美色,实在是无法不如此。

马兰心中之惊讶,并非故意做作。这是文姬么?他揉揉眼睛,从他见到文姬,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不就是脸黑的,全是泥。最好的一次,是穿着羌人的衣服,大半夜里。第二天赶路,骗了他一道把他推下马,就被冀州军抓起来了。眼前之人容光四射,少女却做少妇装扮,明眸皓齿,流云飞袖,正经八百地秀给他看。那不经意的一瞬间,放下心来的一笑,真的有一道光一闪,把他的脑子都劈傻了。

文姬也不说话,随着引路的军士来到马兰身边落座,不看马兰,却看着台前的甄宓,目光落到了琴上,用手指着,张口欲呼。人人皆都注目于她,颜良眼看丢人之事要被戳穿,紧张得眼前发黑,以手撑案。

却见马兰一把攥住她伸出的手指,拦住话头道:“啊,那是一把古琴。与当今之琴大大不同,少了两根弦的,所以鲜有人能弹。你真会挑时候,正可一饱耳福。”

“是我的琴!”文姬愣了一下,低声急道,“我肯定是我的琴。”

“我知道。”马兰小声附耳道,“别吭声,以后再找机会拿回来。”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不会把我的琴送人了吧?怎可如此?”

“别冲动,别冲动!”马兰见她如此模样,想起河西砸琴之举,顿时有些怕了。他心中纳闷,这死丫头明明怕死得很,为何有时候又会很大胆。这其中的尺度,实在是难以把握。难道死都不打紧,就是不许别人碰她的琴么?

人人见到她二人动作亲昵,咬耳私语,羡慕得不得了,均都心想,不知道此番饮宴可以带小妞,实在亏了。下次带小妾出席非正式场合,也一定要跟马兰般坐在偏僻角落。

马兰咬耳叮咛道:“千万不能让人知道你是蔡邕的女儿,也不能让他们知道那是焦尾琴。”

“为什么?”

“总之,千万记住!”

“为什么?”

马兰急眼道:“你想一辈子想在这里的话就去闹!”

哈!又来了,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好点的解释!文姬心中有些激气,还想再问,但是见马兰前所未有的一副郑重神情,又想起那晚琴声召来天马之事,文姬隐约明白了一点。反正也没有解释很久了,眼下就先作罢。

文姬轻轻一哼:“饶了你。”

这时候场中琴音一震,甄宓看过谱,以手拨弦,一个泉水叮咚起头,瞬间成江河之势。在场之人都静下心来,专心听琴。古谱果然与今不同,古琴的弦音指法也都不同,听起来便好像是有些不同。这一首《魏风》如今已是失传一半的东西了,懂不懂的,就凭失传一半,便让人觉得高雅得很,何况还是个绝色美女在弹。

马兰点头道:“弹得还不错。”

“切。你知道什么叫弹得好?”文姬嗤之以鼻。

别人拿着她的焦尾琴博得夸赞,让她心里如何舒服得了。这本来应该是她过的生活!穿着绫罗绸缎,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一曲惊人,博得一片惊讶赞叹之声!称赞!称赞!她突然觉得自己很需要听到称赞的声音。

正在那里百爪挠心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道灼热的目光罩在身上,把她的小心思都看透了。文姬扭头望去,只见马兰一张脸伸在面前,眼中有微微笑意,似乎在说,虚荣哇。

文姬满面通红,马兰嬉皮笑脸轻轻在案下去摸文姬的大腿。文姬正襟危坐,在他手上扭了一把,扳起脸道:“野人,看看场合!”话说过,脸却更红了。这岂不是说若非因为场合,便可以随便胡来么?

马兰总算没有哈哈大笑,只是向后仰倒,平倚在地上,望着她的后身。四周有人轻咳,怪他无礼,马兰也不在乎。听曲儿嘛,那么严肃干嘛。文姬却觉得丢不起人,用手去扯他,扯了几次,马兰都不起来。文姬生气了,不再理他。

马兰却又坐起来,悄声对她道:“你今天这一身真美,从后面看也很美,生气的样子也特别好看,像是……仙女。把我震住了。”

文姬一呆,这夸赞来得如此直白,毫无保留,毫无做作。心中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暖烘烘的,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故意扭头哼道:“你才晓得吗?我们汉家女子讲究的是温婉端庄,贤良淑德,这跟你们不一样。看你们一群男人什么也不懂,还在这里故作风雅,才让人好笑。”

“故作风雅,哈哈,这句话有意思。”马兰笑道,“我早看着好笑,一群人如此喜欢附庸风雅,怎么看都牙疼得很。”

文姬一皱眉:“她弹错了。”随即撇嘴,“反正也没人听得出。”

马兰却夸赞道:“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她不像你原本就懂,是第一次看这古谱,第一次摸这把古琴,拿来便弹的。”

孰料这话文姬很不爱听,翘起鼻子哼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头:“错得越发离谱了。”

马兰望着甄宓,美人弹琴,过得去就得了的,哪有什么好较真的;不经意说道:“不是挺好听的么?”

文姬越发醋意上涌:“糟蹋了我的琴,也糟蹋了古谱。”

“忍耐,忍耐。”马兰察觉不妙,文姬娇躯轻颤,似乎在努力克制。马兰不住在她耳边念:“不要冲动,不要冲动!”那古谱乃是手抄的,本来便有些难辨。甄宓弹到一处疑难之处,手慢了一下,焦尾琴的琴声一颤,文姬整个人坐在席间都是一抖。每一处微小的错漏,甄宓都尽力用自己的即兴发挥去弥补,落入文姬耳中,却渐渐成了莫大的刺激。

马兰道:“别人又没有你那么好的耳朵,她弹错由得她错便是了。听起来也挺好听的,别管啦。”

刚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甄宓侧首望向他们那边,微微一笑。眼神与马兰一碰,笑容中,仿佛含有许多特殊的东西。马兰登时笑回去,他马兰大爷的魅力,想不到在汉人女子中如此吃得开。就是嘛,那些小白脸有什么好。

刚笑了个开头,还没笑到中间,哗啦一声桌子翻了。文姬陡然拂袖而起,冲入场中。马兰阻拦不及,一把抓空,一扑之下竟也落空,眼睁睁看着文姬冲入场内,对甄宓大声斥道:“让开!”

琴声戛然而止,事情极为突然,甄宓完全被她吓傻,怔在当场。四周鸦雀无声,还是许攸反应最快:“大胆泼妇……”

话音未落,文姬用手在琴弦上一拂,琴音乍鸣,许攸的后半截话突然便听不见,说不出,也不知是听见不见,还是说不出。烈阳天马突然跃入场中,兴奋中抖鬃长嘶,人立于文姬身后。举座皆惊。甄宓花容失色,文姬却不管那许多,残忍地轻轻一推,将她在众目睽睽下讲倾国倾城的娇柔美人一把推倒,终于霸占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