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古谱魏风
第二节
琴声陡然大作,同是那一曲《魏风》,却有千军万马的威势,全然不是甄宓所奏的溪流泉水叮咚之音。一声嘶唤从远处传来,随即四面八方皆是马鸣。烈阳长嘶回应,顿时一匹白色骏马冲破栏杆,呼啸而来。两匹天马在场中奔腾追逐,马蹄震动地面。突然有数十骏马一起脱缰奔来,形成万马奔腾之势,在场中撒欢奔走。
琴声萧瑟,马蹄稳健;琴声高亢,万马齐鸣,金石之音直入云霄。一干文臣武将皆都热血沸腾,几欲拍案而起。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却是张?推案而起,一言不发冲入场中,拔剑作舞。几员大将皆都跳下台去,与张?舞作一团。刀光剑影,马蹄隆隆,袁绍失声叫好,一腔热血皆都冲到头顶,恨不能下台同舞。
红绫一抖,却是甄宓配合琴声与各位将军一起作舞。汉宫舞蹈有广袖白绫,仿嫦娥奔月;甄宓却用红绫,在夕阳中舞动旋转,一团红绫如哪吒闹海的浑天绫一般,与张?诸将的剑舞配合得天衣无缝。身后群马奔涌,一干人等全都站了起来,拍案叫绝。
舞到畅快淋漓之时,一曲终罢,群马驻足,残阳如血。众将军拄剑于地,怅然无语。红绫曳地,甄宓垂袖离去,真如月宫仙子一般。
文姬推案,肃手于袖,婉声道:“昔日魏被晋秦所灭,千万军士浴血疆场,宁死不降,遂有此曲,传闻为鬼谷子所作。此《魏风》非彼《魏风》!”
有识之士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说,《离骚》中的《魏风》和这首古谱《魏风》不是一回事,暗道惭愧,原来如此。文姬尚沉浸在曲谱的意境中,神情傲然,拂袖便要离去。一个身影当头冲来,正是马兰,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哎呀一声按在地上,不住磕头:“主公恕罪!贱内乡野村妇,疏于管教,鲁莽无德,不知礼为何物。扰了主公和各位大人雅兴,主公千万恕罪!”说着,按住文姬的头往地上捣。
这是在跟四世三公的袁绍叫板啊!文姬脑袋碰到地上,才猛然惊觉,曲境散去,心里突然害怕得很,一句话都说不出。
袁绍犹在惊疑:“休要胡言!一个乡野村妇,如何能弹如此《魏风》?”
“大将军勿怪,此琴原本便非什伐氏不能弹得。贱妾所说的能弹琴之人,原本便不是说甄夫人。”声音妩媚动听,如画眉啼枝,语出惊人,正是舞师坊主纪枫露。马兰大惊失色,对方掩袖于胸,对他们频频微笑,显然已经认出蔡文姬。说实在的,焦尾琴那么特别的琴,只要是琴法大家都会识得,认识琴又如何能不识蔡文姬。
袁绍怪道:“此言怎讲?”
纪枫露微微一笑:“世俗之人不足与道。大将军乃天下雅士,闻弦音知雅意。贱妾久闻羌人有一名媛,隐居凉州,名为琰姬,人称吉祥天女,琴技之高,得天音妙境。我欲登门求教,无奈路途遥远,芳踪难寻。方才颜将军门下有人前来求一良琴,说是给什伐夫人所用。贱妾闻姿容绝世,颇似琰夫人,又自凉州来,故而引琴相戏。”
马兰和文姬对视中均很诧异,纪枫露分明在胡说八道。文姬不清楚其中的事,还以为认错人。马兰却是很清楚的,要说什么天女,也就一个凉州天女马云鹭,粗心得很,不要说弹琴,跟吉祥二字也没什么关系。撞到该天女,准备挨揍倒是真的。纪枫露为何要给他们打掩护?
袁绍点头道:“原来如此。”言语中不免有些惋惜。
四周一片杂声,议论纷纷。羌人当中,竟也有这等名媛?有人说未曾闻过,便也有人假装道,哦,久有耳闻。其他人便附和今日幸甚。乱糟糟一片,自然还是妒忌。
甄宓并不生气,反而笑道:“想必是青梅竹马了,真令人羡慕。”
袁绍道:“琰夫人乃是当世才女,住在这颜将军府中实在不很合适。袁谭!”
大公子袁谭出来道:“父亲?”
“在我府中收拾一处院落,给什伐将军与夫人居住。”
“这?”袁谭看着甚为不愿。马兰与蔡文姬都急道:“这不好吧?”
在颜良府里已经很不好逃走了,搬到袁绍家里,分明是更难跑了。马兰皱着眉,一扭头,那甄宓又在对他微笑,一双美目盈盈弯起,甚是动人。上一次若是无意,这一次可是千真万确的。
这一场欢宴载歌载舞,直至深夜。文姬抚琴,与袁绍及冀州文士谈论雅事,妙语间芬芳四溢,众所瞩目,片刻也不得轻闲。马兰则被挤到墙角,继续一个人喝酒,倒是张?等几名武将过来跟他寒暄了几句。至宴罢,袁绍乘兴而归,要他们立刻收拾行装,清晨便搬到袁府去。颜良见主公满意,咧着大嘴,笑得合不拢,在门槛目送主公和各位大人离去,就在门口站着笑了两个时辰。
好不容易回到房里,把门一关,文姬还在开心,马兰鼻子都气歪了,一把将她抓住,曲起手指敲她的头,对着耳朵嚷道:“这里面有人么?告诉我怎么冲出去的!”
“哎哟,疼死啦!”文姬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缩成一团,“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冲出去的。”
马兰鼓起眼睛道:“你分明是人来疯。见到豪华排场,便忍不住要去出风头。你就那么喜欢出风头吗?就那么爱听人夸?我夸死你!”
文姬涨红脸:“不是的,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时冲动……”
“温婉端庄。”
“不是,我刚才……”
“贤良淑德。”马兰道,“这下子被拐到袁府中去啦!还怎么跑啊,他日随便找个理由将我弄死,你就准备当袁氏了。丰衣足食,每天抚抚琴,附庸风雅一番,风光得很啊。你尚书大小姐就是想过那种日子吧?”
文姬一赌气,叫道:“好吧,我就是贪慕虚荣的女人。要你管,我就是为了虚荣活着的!”
话音刚落,已被马兰一把抱起,压到床上,不由得失声惊叫。这个虚荣的小女人怎会如此可爱!马兰眼中有一团火,一直烧到她心里,烧得她浑身都酥软了。马兰轻轻地俯身下来,啧的一声,吻在她的脸上。要来的终是要来,她浑身一颤,把眼一闭。
身后一声女人的轻咳,吓得两个人都从床上跳起来。只见到一个女刺客黑巾蒙面,穿着夜行衣,腰际扶着一把短刀,悄无声息站在床头的黑影里,如同鬼魅。两只眸子明如秋水,风姿绰约,让人想起一朵浮萍。门窗严密,这女人究竟是如何进来?
“贼,有贼!”文姬颤声指着对方,马兰在她后脑勺轻轻一拍,阻止她喊起来:“你真当这是你家了?”心道这大才女,怎么老跟糊涂蛋一样。
“什伐大爷与‘夫人’好兴致,原本不该来打搅,无奈小女子处境凄凉,不可久留。”那女刺客笑起来,腔调带刺,话中有话,眼睛含笑中如新月般弯起,马兰突然觉得她的眼睛有些熟悉。她从怀中取出一根色彩斑斓的马鞭子,递给马兰:“凉州舞师坊的薛姐姐拜托我们接应大爷夺取天马。”
马兰接过一看,正是他送给薛悯琴的旦马牧场特有的马鞭,想不到在这情况下被送回来了。这么说,自己对于眼前的女刺客已经毫无秘密可言。舞师坊究竟是搞什么的,好像遍地都是一群女人的分舵。
“你、你……看……?”耳边传来文姬结结巴巴的声音,一抬头,饶是他马兰也惊得大叫起来。
“马兰大爷也会怕啊?那奴家给你笑一个,您还满意么?”素手扬处,蒙面巾一摘,甄宓咯咯一笑,盈盈望着他们。
建安五年春,河北袁绍发诏声讨曹操。不光发了檄文,骂得曹操狗血喷头,还连带骂了曹操的祖父。袁绍二月便发了檄文,却迟迟没有出兵,反而是在冀州燕园广邀天下豪杰饮宴,贺上汜节,共赏天马雄姿。天下豪雄皆都收到请柬,除了曹操。
曹操没有收到请柬很生气,明摆着这会是开给他看,这是对他的蔑视!于是他也要蔑视回去,发兵痛打挑事的刘备。刘备想不到曹操这么快打来,措手不及,三兄弟被打散,自己则跟赵云等人厚着脸皮,拿着请柬跑去找袁绍,美其名曰赴约而来。而袁绍为了迎接天马,竟也隆重地迎接了他,亲自率部队出迎达两百里之遥。
除刘备外,刘表果然派来黄忠一探究竟,江东孙策竟遣来大都督周瑜。其余诸侯,皆都派来重臣、谋士,将一场上汜盛会搞得热闹非凡。
凉州自然也不会少了一份请柬。
请柬到马腾手里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消息都一起传来,让马腾大惊失色。
首先是马超高高兴兴带着“蔡文姬”回到西凉,叫嚷着立刻大办婚礼,应该昭告天下,让全天下都知道蔡文姬是他马超的夫人啦。马腾一问,马兰却不知道怎么走岔了。立刻派人去河西寻找下落,寻到马兰留下的书信,说是带着蔡文姬去了壶关方向,要马超“速来帮手”。这一走岔,就已经半个多月出去了。
马腾正在纳闷的时候,探马来报,匈奴内乱,老可汗去世,左贤王、右贤王为了争夺可汗之位打作一团。原本实力相当,但是左贤王于扶罗抢到名震天下的蔡文姬,能弹能写。该“蔡文姬”北上沿途非常关心牧民和匈奴士兵们的饥苦,写了很多关心大家疾苦的诗,顺便学会了胡琴,还立刻做了很多好听的曲子弹唱,顷刻受到匈奴人民的爱戴,非常的有面子。左贤王因为娶了这么个王妃,在匈奴子民心目中的地位大增,带着部众盘踞在凉州和冀州中间,曹操的北面。
马腾正在愕然三个真假蔡文姬,冀州舞师坊的纪枫露派人给凉州舞师坊的薛悯琴送来一封急信,说焦尾琴到手,蔡文姬和马兰却被软禁在袁绍府中。又是蔡文姬?现在流行蔡文姬么?薛悯琴拿了信,自然就来找马腾商议。
混乱中几厢一对质,“蔡文姬”说:“我,我不是我家小姐。我,我是杨婉。我想说来着,但是……哇??!”哭了。
一个丫鬟在“土匪”面前为小姐做了替身,有情有谊,勇气可嘉,长相教养都很不错。马腾很赞赏,嗯,配做我家的媳妇,就这么着吧。马超张大了嘴,很久不能言语。但是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薛悯琴和所有的人也都无语了,最离奇的是匈奴人抢走了男扮女装的卫宁,封了王妃,还过得不错?这怎么可能呐?
马腾拿了袁绍的请柬,交给马超:“你多带些人手混入冀州,把兰儿给接回来。”
马超道:“有我去还不行么?冀州袁绍那老贼一定把守甚严,人带多了混不进去。”
薛悯琴道:“这倒不难,混入冀州的事,交给我们舞师坊便是了。只消乔装一番,说是舞师坊的采办人,各处关卡都很容易通过的。”言罢转念一惊,“伯父,不会想去个三五千人吧?那可不成!”
“带一支一百人的精甲部队去便是。”马腾沉声道,“扮成采办的商队,将兵刃甲盾都藏在箱子里。”
马超兴奋道:“嗯,冀州有没有出众的美女?回来顺便塞满箱子。”
薛悯琴汗道:“我们舞师坊又不是人贩子。兵刃不用挟带,给些钱,让冀州的姐妹们帮着采办便是。”
马腾对马超怒道:“你先给我办正经的!”转向薛悯琴道,“如此就拜托薛姑娘了。”
马超犹嘟囔着:“传宗接代不是正经事吗?我可是家中长子。”窗户外面一阵喧哗,马家众兄弟的慌乱声音伴着马云鹭的叫喊:“让开!别拦着我!”
马腾推开房门,见到马云鹭骑着一匹枣红马,全身披挂,一张俏脸杀气腾腾,手提一杆飞雀镂纹枪,正是缴获的夏侯敦的,如今枪杆已经重新打直,挂上一串红缨,还在枪杆上面打了一个戳,凿上个“鹭”字,意思是此枪已姓马云鹭,生怕有人跟她抢回去。她伤刚好,便骑着马在这里抽疯,马腾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只听她大声嚷道:“把门给我打开!哥哥们既然都出去抢美女,我也要去抢个男的回来!”
几兄弟都大惊失色:“胡说八道什么!”马岱伸手想抓马缰,被马云鹭用枪一挡,拨到一旁。
马腾一声大吼:“像什么样子!给我丢人现眼!”
马云鹭一看父亲出来了,突然舞了个枪花,枪头的红缨撩起一圈红影一闪,马家兄弟都大骇中退开。马云鹭用枪在门闩上一挑,枪头有倒勾,钩开门板便跑了。一匹枣红马冲到大街上,在路人的尖叫声中瞬间消失于街尾。
马腾心急如焚,对马超骂道:“成天抢女人,抢、抢、抢!都是你惹得祸!还不快去追!”
马超急道:“小妹马快,追不上了!快拿我的枪马衣甲来!小妹定是奔冀州去了!”
刘备的到来让冀州很多人都得到了方便,其中也包括马超和马兰。因为袁绍出迎两百里,多事的人都去关注那个了,冀州舞师坊打着给袁家办事的旗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马超的人弄进了城。马兰则多日以来得到了难得的空闲,可以自由进出袁府,在冀州城中闲晃。
袁绍在的时候,天天请他与“夫人”赴宴,大鱼大肉,只吃东西不许骑马远行,搞得屁股都胖了不少,主要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风雅之事。若将文姬一只小绵羊直接丢进狼群,自然是很不妥之事,马兰只好天天作陪。好在袁绍自诩家门显赫,不好意思做出禽兽之事,倒也安全,只是苦于脱身无门。
如今袁绍一出迎,文物百官跟随,只有不务正业的二公子袁熙没去,甄宓又甚受宠,说出话来没人敢拦。
马兰和文姬只是钻进一乘软轿,就出了袁府。从轿帘的缝隙中看去,冀州繁花似锦,枝头抽出新芽,正是一年当中最美的时候。待到繁华街面,南来北往的人如潮涌,饭庄、布铺比比皆是。冀州舞师坊便坐落在那繁华之地,四周被冀州最热闹的街道所包围。
文姬感叹道:“大隐于市,果然便是如此。”
马兰好奇道:“什么意思?”
“就是说藏起来不让人找到,就藏到繁华的人群里,反而不引人注意。”
马兰摇头:“这什么话?往山窝里一蹲,狼都找不到,岂不是更好。”
文姬噗哧一笑:“所以正好有句话连起来,叫做小隐于林,大隐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