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录·第八章(4)

第八章 素手砸琴

第四节

这河西民谣在风尘女子唇里吐出来,也不知怎么就那么撩人。突然哗啦一声,门帘猛地弹起,吓了两个人一跳。文姬站在门口,冷冷望着外室。

这小屋很是简陋,一席宽阔的土炕上摆着个炕桌,焦尾琴就摆在上面,一对***正扭头望着她,女子一身粗布衣衫,算不上好看,只能说是顺眼,衣服整整齐齐,其实倒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概比**强点儿,是个琴娘。只是这年头哪个琴娘、舞伎不是陪男人睡觉,只不过高级一点儿罢了。两个人对着坐在桌子两侧,那琴娘一只手仍搭在焦尾琴上,有意无意抚着琴弦。

“这位爷醒啦。”琴娘居然有脸对她欢喜道,“这下大爷可以放心了。说真的,两个男人,一个如此爷们,一个如此白俊,就说表亲也不像。”

文姬冷哼一声,径直走过去,将琴娘一把推开,自己坐在琴前。那琴娘毫无防备,被她重重推倒在床上,吃了一惊,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对方为何发怒。马兰目不转睛盯着文姬,心里着实诧异。

只见素手一探,轻抚在琴弦上,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琴弦一动,突然便有波澜之声。袖如云朵,指若兰花,拨弄三两下,满室皆是风雨之声。长袖**之际,琴音如拨云见日,直冲霄汉,气魄之大,举世无双。

马兰瞳孔收缩,反复望着她的手,她的脸,难以置信。她神情肃穆,便如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一般;一双纤手似有看不透的魔力,儒袖之下翻云覆雨,发出金铁操戈之音。

待得一曲弹毕,文姬以手扪弦,一丝余音戛然而止,两个人脸上筋肉都为之一跳,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她。

那琴娘额头上都冒出汗来, 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那春葱般的手。一个普通的卖艺女子自然不会知道,最早的古琴都是五弦。就算知道,也不会懂得古谱,更不可能会那般高深的指法。

文姬缓缓站起来,默默望着天花板。父亲,您为什么教我弹琴?这一曲,文姬是弹给您听的。她弯腰,轻轻抬起焦尾琴,看了一眼,突然高高举起来,用力向着桌案砸落!

马兰大叫:“不要!”挺身扑在琴案上。咚的一声沉闷之音,马兰头破血流,琴却没有被砸断。琴娘吓得大声尖叫,文姬捡起琴又砸,马兰反身用手臂托住,一声惨叫,手臂几乎被琴砸断。文姬眼前一片昏黑,只是不顾一切地将琴抄起来,砸了又砸,每一下都砸在马兰身上。直到琴被马兰奋力抱住,抽不出来。

琴娘一把将她推到一旁,她才恢复心志,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马兰头上鲜血淋漓,抱着琴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一声呻吟翻倒下去,疼得缩成一团。她见到那些血,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缩在墙角。那琴娘去扶马兰,马兰仍用身体掩着琴,手臂一用力,呻吟一声,忍住不去大叫。**吃惊道:“这,这究竟是发什么疯啊?”

文姬尖叫道:“我的焦尾琴,与其让**乱碰,宁可砸了!”

琴娘失声道:“你,你??你是女人?”

马兰发出疼痛而又古怪的笑声,琴娘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大惊失色:“焦尾琴,你,你是蔡文姬?”

马兰愈发哈哈大笑,琴娘惊道:“这,我的天啊!”随即恍然大悟,秋波流转,对马兰调笑道,“怪不得大爷对自己的表弟这般好啊,口对口地喂汤灌药,我看了都感动得不得了!原来……你们是私奔的么?”

文姬听了,羞愤难言,突然拔腿向门外逃走。马兰慌忙伸手去抓,奋力扯住她的衣角。但是手臂被砸得青肿,一用力便疼起来,啊哟一声,没有扯牢。文姬挣脱他,一把推开门,夺路而逃,却一头撞在一匹马上。眼前红影闪动,烈阳天马就堵在门口,探头探脑。文姬向后栽倒,连声惊叫。烈阳天马好奇地望着她,用嘴拱了她一下。

“别走!”马兰大汗淋漓,头破血流也就罢了,一只手臂青肿难以支撑身体,胸腹后背都被砸了许多下。他突然用一种文姬从来没有听过的胡腔高声唱了一句:“暖日策花骢哎,雨色为君青。”

他本来想用标准的汉话来念,突然之间全都乱了,羌语、胡语、汉语都混在一起。他长年混迹于羌汉杂胡之间,就连马超的汉话其实也不是很标准。情急之下,就更离谱。文姬呆呆坐在地上,扭头望着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他想干吗。就连**和一匹半身探进屋子里的马,都一起怔住了。

马兰喘了口气,一本正经问道:“这是你写的吧?草原上的雨,怎么会是青色的呢?”

文姬脑子乱得很,迟疑道:“我是写过几首《花间赋》。但是和你说的不太一样……”

她突然想起一事,恨不得放声狂呼,发足狂奔,以头抢地,以身试法……难道,就是为了问问她草原的雨为什么会是青色的?所以就大老远来洗劫陈留,把卫家烧成平地,把她掳走?

那琴娘在一边打着拍子清唱道:“暖日策花骢,芳草惹烟浓。翠袖依墙立,雨色为君青。应该是这样的吧?”

马兰点头:“对,对!我小妹特别喜欢。”

“我也特别喜欢。”琴娘满面都是兴奋之色,“想不到能亲眼见到闻名天下的大才女蔡大小姐!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

文姬一声冷哼,扭过头去。自己的诗被风尘女子喜欢,到处去唱,又有什么可高兴的了?

琴娘看出她的轻蔑,兴奋中说着半截便戛然而止,神色黯然起来。想起蔡琰嫌弃自己是**,竟要把焦尾琴砸掉。一时之间,竟是羞愧难以自处。

正在此时,烈阳天马耳朵一耸,警惕中对外张望。马兰一惊,抓起弓囊,将文姬拖进屋来。不远处人声鼎沸,似有很多兵马正在逼近,马蹄声大作,有人焦急中大喊:“回来!”

砰的一声,一匹脱缰的白马踢烂院门冲了进来。胸口一团红色的旋毛,像血一般殷红,对着烈阳一声长嘶,正是在祁连山中见过的那匹白义。烈阳却扬起前蹄猛踢,张口便咬,不要它靠近。白义连声哀鸣,甚为委屈。

马兰大惊,莫非是被焦尾琴的声音引来?后面苦苦追赶的,想必便是那个带有“颜”字旗号的汉将。对方的凶残,令马兰一声冷哼,搭弓瞄准了门口。盔缨一闪,马兰便放出箭去。那人想不到当头便挨了一箭,瞬间一缩头,盔缨落地,身后的亲随一声惨叫,中箭落马。

那人大怒:“什么人?我乃河北颜良!”火把举起,照亮那人凶恶面孔,黑脸膛,两撇乱须,铜铃大眼,满脸都是横肉。

马兰更不答话,连珠射出**。那人挥刀拨打开迎门的一箭,身畔两人却齐声落马。颜良低头看时,毛骨悚然,箭力穿颅而过,都在眉心正中。马兰发了几箭,只觉得手臂异常疼痛。被文姬用琴砸的地方伤了肌里,现在有些发抖,拿不稳弓。

抬头看时,文姬却冲在门口:“将军救我!”

颜良却只见到两匹马在院角纠缠,目光落定烈阳天马,两眼都放出光来,大喜中高声叫道:“放箭!放箭!不要伤了马匹!”一声令下,四周薄薄的土坯墙壁一起被推倒。无数士兵在尘烟中对着屋门、窗户暴风骤雨般猛射,十数人拿着长长的套索,来抓马匹。

文姬只见到无数燃起火光的箭头在漆黑之处向她举起,啊了一声。突然一个人扑过来将她扑倒在地上,耳中一阵弓弦乱响,窗户、门也不知道多少枝箭一起射进来,密密麻麻钉在屋里。火箭钉在床上,被褥便都燃烧起来。火光闪烁,浓烟四起。文姬惊惶中坐起身,却是那个琴娘救了她一命。

“我一直都很仰慕你的……”琴娘嘴里流出血来,断气倒在文姬怀里,背上全都是箭,至少有十数之多。

文姬连声尖叫,马兰一把将她拖到墙角,吹声口哨。烈阳一声长嘶,踢翻两个人跑到门口,乱箭立刻停止了。文姬呆呆望着地上的尸体,马兰一把将她抱起来丢到马背上,她只是怔怔望回去,看着地上琴娘的尸体。马兰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对着人群直冲过去,她浑然未觉。直到一根长杆挑着套索伸来套在马颈上,却被烈阳拖得人仰马翻,她才醒过来,连声尖叫。

烈阳一声长嘶跃过断壁,四蹄一踏地面,一团烈焰在青石砖上爆裂开来。四周的马匹齐声惊嘶,屁滚尿流中四散奔逃,将马背上的人都掀掉了。一名部将自诩百发百中,对着马兰的背影举起箭来,却听见一声长嘶,白义冲过来对他们扬起后蹄,拦腰将他踢得惨呼中横飞出去,周围几个士兵仓惶中对着白义都举起刀来。

“不许放箭!快停!”那颜良冲过来旋风般一刀,血光四溅,对白义举刀的几名军士都拦腰断成两截,四周军士毛骨悚然。

“快追!”颜良上马猛催,白义却刨踏着地面,就是不走。颜良情急中用刀柄猛敲马臀,白义吃痛中原地跳了两下,还是不走。颜良大怒,猛磕马镫,抄起马鞭,又要打它,却看见大滴的泪水从马眼中垂落。

颜良那凶恶的人也不禁一呆,手也软了。一声长叹,只好眼望着马兰离去。一团火一样的马影越来越小,就那样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