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壶关道窄
第一节
烈阳驮着两个人一直跑出很远,河西城的夜是清冷的,没有人喜欢闲逛。
马蹄停住了,前方已是城墙。城门要到早上才开,城头上现在是“袁”字的旗号,看来是归袁绍占领。一群河西兵远远站在门洞里闲聊,听见马蹄声,只是慵懒地看上一眼。大半夜距离远,也看不清。
马兰拍拍马背,烈阳放轻脚步蹿进一个漆黑的街角。他用眼睛扫视那些门帘,直至一户挂有白底、兰纹图案的人家。门户不大,但是马兰毫不犹豫冲上去拍打门环。里面有人不高兴地喊了一声:“谁呀?大半夜的!”
马兰用羌语喊了几声,有个女人应了一声,里面的人立刻紧张起来,急匆匆打开大门。一对年青夫妇,女的是羌人,男的是汉人。女的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看上去有些泼辣。见到马兰,目光在他腰际的马鞭上扫了一下,便弯腰向他行礼。男的还在迷惑,被女的一把推开。马兰将马带进院子里,示意对方不要声张。他用羌语跟对方急匆匆说了一些话,羌女神情很激动,呵斥自己的丈夫没有规矩。男的立刻恭敬起来,手忙脚乱请他们请进屋,又小心地看看外面,关好大门。
他们说了许多,文姬一点也听不懂。马兰说到激动之时,羌女突然啊的一声,哭出声来,伤心之极。男的表情愤怒,阴晴不定,转身去捶桌子,气愤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还是人么?”
文姬就听懂这一点,心道,也不知是什么畜生行为,还比得过光天化日,掳劫良家大小姐么?她扫视屋内,这对夫妇似乎是做小买卖的。跟这马兰又会有什么关联?难道不是在大街上随便撞到一家便跑进来的么?
马兰站起身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对夫妇都齐声发誓,这个她倒是懂了。只是不知道对方发誓做些什么。
马兰整顿行装,腰里别了一把刀,看了文姬一眼,说道:“你在这里很安全。她们会给你吃的,如果我没回来,你愿意去哪里都可以。”随即补充了一句,“那得是我死了,不然休想跑。”
文姬瞅了他一眼,默不做声。这人汉话从未如此标准,说的话也从未如此像是人话。
她目送马兰背上箭囊,走入院中,不知道他想去干什么,说实话很想问。那男子与女子轻声说了几句,追出来,说:“我也去!我可以帮忙!”他从屋后牵出一头毛驴来,拿了一个麻袋和一些绳索,和马兰一起小心地走出门外。烈阳天马探头要跟出去,却被马兰推了回去。那羌女轻轻揪着马鬃,将门关好,对他们叮咛说:“小心些!”
文姬望着,心里乱得很。
有个琴娘为她死了,只是个妓女而已,一个脏女人,但是她竟然也读她的诗。而且为她死了。她不喜欢这样,或许那时候被乱箭射死,就一了百了。眼下,她猛地抬起头,只有一个羌女而已,她要走的话,那女人会拦她么?对方看着比她强健,文姬立刻得出结论,战斗不是她的长项。
对方却不知道她在想些复杂的问题,舀水放到锅里去烧开水,又亲切地来问她:“饿不饿?你是汉人吧?羌人没有这么白净的。我姓姜,你叫我姜雁吧。”
文姬点点头,对方当真对她丝毫戒心也没有么?她猛地站起来,颤声道:“大姐,你,你放我走吧!”
“你是女的?”对方怔住,上下打量她,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那么,你是藏获了。”
文姬问:“藏获?”
“就是汉人俘虏。”姜雁不以为意道,“我那男人,也是我抢来的。”
文姬脑中登时乱作一团,抢男人,这也可以吗?
姜雁道:“你们汉族的女儿太娇气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是像牛羊一般。要是有胆子,还不如自己去抢自己喜欢的情郎。既然你不敢,就只好等着被人抢。老天公平得很,活该如此,跟着马兰大爷,是你的福气。还哭,哭个什么劲啊?”
文姬嚷道:“我不是你们这些蛮夷!”说着,便朝着屋外冲去。
姜雁也不阻拦,倚门嗤笑道:“你打算跑哪儿去?”
文姬用力摇晃门栓,用手扒门缝,折腾半天,顶门杠也未搬动。
姜雁道:“还说我是蛮夷,你懂什么规矩了?马兰大爷与我男人还没回来,你就敢走?能打开门,就夹着尾巴滚。反正你们汉族的女子就跟**、破衣服一样,有一天男人不要了,就只有哭天抹泪的命。”
文姬一转身,大叫道:“我不是**!你才是**!”
“有点儿小脾气,还算有救。”姜雁转身回去,“进来吧,我教你怎么做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站在原地发呆,突然一根鞭子从门后摘下来,巨蟒般一舞,抽在地上叭的一声,叫道,“还不进来!我不让你走,你走得了吗?能的你!”
文姬吓得脸色发白,犹豫中走回去。姜雁也不为难她,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裙,又给她一条毛巾,说:“我们姜姓是武王的子孙,没一个像你这般脏。”
文姬欲言又止,这是她愿意的吗?姜姓,是姜太公吧。“姜”和“姬”都是羌人的族姓,那么说,他们其实是羌人了。但是“马”,是汉姓啊。匈奴人还管那家伙叫做“什伐”将军,听着又像是胡人。这到底怎么回事?
姜雁伸手将她的衣服脱下来,把她的头发也散开来看,啧啧称赞:“小模样还可以。怪不得马兰大爷看上了。”
文姬哼了一声,脸上有不屑之色。手臂上一痛,被姜雁狠狠扭了一下,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滚。
姜雁呵斥道:“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没完啦!你一个黄毛丫头敢看不起我们羌人,活得不耐烦么?”
文姬强忍不让泪水流下来,用毛巾偷偷擦了。羌族人?跟匈奴人有什么区别呢?文姬搞不清,只记得父亲生前说过,目前凉州地区往西、往北都是羌人的地方,兵力很强大,根本不受朝廷节制。
姜雁舀给她一些温水擦身体,把她的男人衣衫扒了,强迫她洗澡。其实,这个她倒是不用强迫的。姜雁拿着她的绣花肚兜看了一会儿上面的鸳鸯戏水图,抬起头,见她面红耳赤,呵斥道:“你放心,我不要!脏了吧唧,烧了吧!”
原本是为了洞房花烛准备的,想不到沦落这种下场。
姜雁打开箱子,打开包袱,捡出几件蓝色的崭新衣裙放在一旁,都是羌族年轻姑娘的装束,跟汉人区别很大,但是在河西地区,就不显得奇怪了。虽然对于文姬稍微有些宽大,但是料子居然也不差。
姜雁要她把衣服都换了,又拿出一把梳子给她梳头。梳着半截不怎么满意,拿出一些白色的线来系在手指上,给她绞脸,又用剪刀在额头、鬓角重新剪了几刀,使得头发容易结成羌胡的发式。其细致程度,竟一点儿也不比大户人家里差。
姜雁道:“你们明天就得上路,所以脏衣服就丢了吧。你那身衣服根本骑不了马,怎么还是男人的?笑死了。你不愿意跟我说,我就不问了。你们汉人的发式我不会梳,早晚路上会冷,还是这样好,俐落一些,戴斗篷也不会乱。”
说着拿了镜子给她看,一边叹道,“这样多好看!你穿个男人的衣服,逃难去么?脸也脏兮兮的,没事就哭丧着脸,哪个男人对你能好得了,我都烦了。这样子一打扮,谁还舍得打你。”
就是要逃难的。
文姬默默坐着,自从母亲过世后,就没有人给她这个样子梳头了。想不到重温旧梦,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婉儿帮她梳头的时候总是很小心,用力很轻,所以没有这种感觉。姜雁,其实应该是好人吧?虽然说话很不客气。
姜雁总是不时瞅瞅大门,叹着气,想必也是为自己的男人担心。文姬忍不住问:“他们去干吗?”
姜雁答道:“去收尸体,还有你的什么琴。”
“是那妓……是那琴娘姐姐。”文姬垂下头,羞红了脸。自己日夜挣扎,自顾不暇,哪里还想得起这件事。“是的,应该去收敛尸体。那姐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好生感激她。”
“不知道。”姜雁怅然道,“生逢乱世,大家都疯了。疯了好,谁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了。谁也不比谁高,谁也不比谁贱。”
文姬隐约听出些苗头,姜雁泼辣的言语中,渗漏出隐藏不掉的悲伤。她不敢问,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是怪怪的。来洗劫陈留的是匈奴人,把她掳走的却是个羌人。在她想来,被掳走的第一晚就少不了被糟蹋,挨打、**都是免不了的。谁知两天过去,除了对她态度恶劣,不怎么尊重之外,倒也没有做什么太坏的事。每天就是赶路,难道那人喜欢回家关起门来再调教么?那倒是挺有耐性的,天晓得要把她掳去哪里。
姜雁从墙上取下一把胡琴,坐在床边轻轻地拉,轻轻地唱。
“静日良时常怀远,每逢岗峦好登高。
天边红云飞似马,祁连山里风如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