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建安传奇
第四节
汉人。
那把火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从身上熄灭过。
母亲姜凤却要求他跟汉人去学习,要他住到姨夫家去。如果不是马家兄妹和姨夫马腾改变了他对汉人的看法,他一定会非常厌恶汉族。这个民族太强大,强大得令人厌恶。
马兰信马由缰,一路驰向旦马牧场,有生以来第一次忘记了让马休息。天亮的时候,牧场出现在眼前了。从晨光中遥遥望去,旦马牧场的上百间房舍笼罩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马兰知道,再等上半个时辰,天光就会冲破云层撒下来,将雾气驱散。清晨的微寒里,还未驯服的烈性小马脚上套着皮子做成的绊脚索,在草地上磕磕绊绊地吃草。直到它驯服,肯让人骑,它都得这样戴着绊脚索。
等等,不是未驯服的小马,马背上有人!一匹青骢马一瘸一拐行来,马背的羌人见到马兰,扑通一声栽下马来。马兰慌忙跳下马,奔过去将人扶起。但是这个人已经昏迷了,从服饰上看,是南边半月牧场的牧民。马兰将眼睛瞄向他的马,浑身都是一哆嗦。
马臀上插着一支箭,鲜血淋漓。如果不是这匹马忍痛跑了这么远,这个人死定了。马一定很喜欢它的主人,才会这么拼命。晨光照亮了那个人的脸,那个人就是半月牧场的场主,马兰见过的。
旦马牧场。
半月牧场的场主醒来了,一把揪住马兰的衣襟,嘶声道:“马兰大爷,为我们做主!氐人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马!”
马兰惊奇道:“氐族?”
凉州****混杂,但是氐族部落多在东北,因此发生冲突的地区多数是北部和东部的牧区。半月牧场虽然在祁连山以东,但是却是在南边,跟氐族的盗匪之间有一些距离。
“是的!”场主两眼通红,用力揪着马兰的衣服不放,“他们有四五十人,夜半冲入牧场,见人就杀!”说话时,神情惊骇之极。
马兰怒中起身叫道:“姬刚!姬刚!”
家里的女人却对他说:“姬刚和家里的人马前几天都去了胡杨大寨,还没回来呢。现在家里只有十几个男子,也都去看管马群了。”
马兰从墙上取下弓箭、短刀,对家人道:“快派人去胡杨大寨送信。”
“马兰大爷,您这是要?”半月场主看出他要只身前往,骇然中扯住他不放,“不能去!那些人穷凶极恶,您一个人不行的!”
“你安心休息吧。”马兰一把推开他的手臂,将他按回床上。对方却又爬起来,死死扯住他道:“不能去啊!”
说话中用力过猛,牵动伤口,那场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马兰掰开他的手,跟女人一起将他扶回床上,吩咐道,“好好照顾他。”女人们答应了。
那些人究竟做了什么?马兰心道,我一定要看看,那些人有多凶恶。
马兰走出门外,将手指在口中打了个圈,一声呼哨,两匹神情剽悍的健马闻声,追运逐日一般奔来。马兰上了马鞍,绝尘而去。一匹马驮着他撒开了雷霆般狂奔,一匹马在后面紧紧跟随。半月牧场距离他这里约有百里,草原上没有路,但是他知道目标在哪里。
马匹跑出一身透汗,盐分被风吹干,在毛上凝出一层白霜。半月牧场近了,马兰换了马匹,将跑累的马放开了,既不休息,也不收敛行迹,纵马直奔半月牧场正门的大路。远远望去,黑烟滚滚,房舍都在熊熊火光之中。马兰视觉敏锐远超常人,他凝神望去,几个高大的匪徒正将奸杀的女人尸体从地上扛起来,丢进火窟里去。一个身材微胖的马商打扮的人正在跟他们激烈说着什么,好像在说这样有些过分。
马兰怒火中烧,拍马直冲过去。
一群黑巾蒙面的人骑着马,在牧场的围栏里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马蹄声势如雷,来者不善,多半是羌人回来寻仇。但是单人匹马,难道是来送死么?当中一个独眼人,黑甲黑袍,骑着一匹大黑马,全套的锁子甲将马面、马腹掩得严严实实,看上去不像一匹马,却像一匹怪兽;马上的身影高大而凶狠,独目中凶光爆射,嘿嘿冷笑中将手一抬,所有的人都取出弓箭来,一起阴笑,只待对方进入百步,便射成刺猬。
眼见一人一马,一个黑点儿越来越近,将近两百步时,空气中忽然隐有破空之声,马上的骑士闪电般抬了一下手臂,还未看清怎么回事,黑点中分出一支利箭,透风而至,将一人射落马下。箭头穿颅而过,带得尸体向后栽倒,血贯五步。马匹惊嘶,拖着尸体逃走。那些人大梦惊觉,纷纷举起弓箭,还未将箭搭到弦上,又是嗖嗖数声,数人落马毙命,箭箭破颅,箭头贯出后脑。
那些人数十箭齐发,箭如飞蝗,罩向马兰,却都只落在百步外,够不到对手。他们这才惊觉对方的箭力高出他们许多,怒骂中拍马追去。脸上、身上溅了同伴的血,眼都不眨,仿佛生死之事是家常便饭。
马兰决定先做掉对方的首领,徐徐抬臂,将箭头对准了那独眼人。一支利箭发出奇异的呼啸声,从匪众的肩头、耳际、叠影重重之间穿过,竟是直取对方首领的独眼。中间隔着这么多的目标,那人绝对想不到是在射他。等发觉有异,就已经到了眼前。
叭的一声,那人竟于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攥住箭杆,拳掌收缩,将箭杆捏得粉碎,箭头、箭尾都掉在地上,神情狰狞之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从马鞍上摘下一把奇形长枪,有飞雀镂纹布满枪身,挥舞间突然散出无数雀影纷飞,光华四射。
枪头很像一把钩镰枪,中央是一长刃,长而无光,两侧临近枪杆才带有无锋的倒勾,一长一短。那人恶狠狠提着枪,纵马向马兰追来。马蹄一动,声势如雷,稍微临近的马都有意无意夹起尾巴,向两侧避让。胯下那匹黑马奔走间长鬃起伏,从甲片的缝隙中迎风飘摆,如同一只猛兽像马兰扑来。
马兰只见一个黑影瞬间涨大了几倍,当即拨马回旋,绕着牧场的围栏远远兜转开来。对方的箭都落在马后几十步,够不到他。身后只听见破口叫骂之声,不绝于耳。马兰冷笑中听声辨位,在马背上侧伏仰卧,箭走连珠。弓弦一动,便有一人落马,叫骂之声便弱了一分。转瞬之间,便射得身后追兵人仰马翻,七八人跌落马下。
对手见势不妙,纷纷拿出盾牌保护身体,用力打马,以图拉近距离。马兰放慢速度,一人抢先追入百步,抬手举弓,想要射马兰背后。马兰突然回身,一箭射出。箭在眨眼之间便已贯穿对手喉咙,连举起的手臂都钉在一起。那人骑在马上,喉头哦哦作响,许久才从马背栽倒。他身后的人追上来一通狂射,马兰早已策马疾驰,箭都落在马后。
那独眼人望着马兰,略微有些惊异。“候成。”他叫道,“这是什么人?”
“是马兰!”那微胖的马商惊道,“肯定是马兰!这下糟了,我早说过,只抢些马匹就是了,何必杀人啊!我帮夏侯将军打探情报,也只是从丞相处赚点跑腿钱而已。将军手段狠毒,小人以后却是再难来凉州了!”
那夏侯将军冷冷一笑:“杀了这人便无妨。”说着一扯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吓得候成坐倒在地上。马蹄撼动大地,那匹马已经朝着对手追去了。
马兰一面纵马狂奔,一面放箭,心思百转,这些人铁定不是氐族人。氐族虽然凶残,但是秩序混乱,而且多为同乡手足。这些人见同伴倒地却不惊乱,甚至无一人下马去看,不是氐族人。虽然他们都套着酷似氐族的斗篷,用黑巾遮面,看不清底细,但是弓马娴熟,甲盾齐备。射来的箭簇射程、距离、破风的声响分毫不差,唯有正规汉军配备的箭支才会如此。他们训练有素,又是惯战的老兵,却带着精良的装备来到凉州杀毫无防备的牧民。
马兰想到此处,心中更加愤怒。他左右开弓,利箭支支破风呼啸。但是剩下的对手很谨慎了,用盾牌上下掩护身体,距离远,而马兰爱惜马匹,决不射马,一时便难以射倒对手。正在回身射箭的时候,围栏内侧从草棚后面冲出几匹人马,瞬间来到他身前,举箭猛射。马兰抡弓拨打箭簇,侥幸未被射中,夺路而走。
迎头却有一个黑影拦住去路,正是那为首的独眼人,从另一侧兜过来等着他。他手中的长枪一探,竟是直取马蹄。马兰瞬间醒悟,这厮用这种长枪,就是为了捉马而来。只怕半月牧场之灾,就是因为有一匹不错的青骢马。马兰一拍马颈,胯下的马人立而起,让过了长枪。马兰纵马一跃,疾驰而去。冷笑声中,雷鸣般的马蹄就在身侧,竟是快如迅雷。那独眼人抡起长枪,向马兰当头砸落。
齐头并进的瞬间,马眼相对,被那黑马一瞪,马兰胯下的马突然惊了,一声长嘶,落荒而逃。距离太近不及举弓,马兰急切间从箭壶中拔出一把箭,当作暗器猛投过去。那人不想如此仓促之间他还能用出此招,长枪回扫,掀起一股劲风。一瞬间无数雀影纷飞,乱箭就像草杆被吹得七零八落。再看时,马兰已经拨马向着荒野狂奔。那人一声低沉的怒吼,纵马追了上去。
他的马是多年精养的良马,寻常马匹万难追赶。那人的马匹看上去虽然剽悍,但是披挂着沉重的甲胄,一定没有长力。马兰努力让马镇定,他不善近战,就一定要仗着马力拉开距离。难怪逃回的半月场主如此恐惧,这人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兵器?每次挥舞都有光影四射,简直便不是人,是一个地狱里来的罗刹鬼。马兰能够想象,他在千军万马中杀人就如同斩瓜切菜一般。
恐惧之事还在后面,马兰全力策马疾驰,一般骑手早已被甩到三百步外。那雷鸣般的蹄音却有如附骨之蛆,紧紧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