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录·第九章(3)

第九章•壶关道窄

 第三节

离开河西的时候,姜雁送了很远。准确地说,他们是混在送葬的队伍里出城的,琴娘也没有什么亲人来送葬,都怕被河北人迁怒。但是这群河北人比较笨,第二天想起来去四处查问的时候,尸体已经不见了,送葬的人也已经出城,只得作罢。

姜雁夫妇和他们分手在去晋阳的路口,对他们说:“从晋阳过去壶关比较近。那个颜良是河北名将,听说壶关过去是他老家邯郸,所以他要回信都去,一定会从那里走的。”

马兰点点头:“我一定得伺机把琴抢回来的。”

姜雁奇道:“一把琴,你没有啥大事还不赶紧带着你的新娘子回家,在这里溜达什么?”

“那可不是一把琴的事。”马兰不耐烦道,“你们别管啦。”

姜雁哼了一声,把文姬拉到一边,对她说:“你半路上把他推下马去。”

文姬仓惶道:“不行的……”想不到姜雁突然怂恿她逃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姜雁呵斥道:“你不愿意跟他,又不敢跑,死了算了,做女人没有你这么窝囊的。”

文姬又惊又怕,只是摇头,低声道:“不行的,我没有他力气大,推不动的。”

“那就这么做。”

姜雁附耳对她说了几句,文姬瞪大了眼睛,面孔通红:“这??这也行?”

姜雁点点头:“你想跑,就得把他推下马去;你不想跑,想他对你好,也得把他推下马去。女人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让男人在后面追。哪有整天哭哭啼啼的,任男人摆布。”她用手一捏文姬的屁股,捏得文姬哎的一声,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姜凤摇头道:“这么好的本钱,却不会用。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说完,便回到自己的男人身边,朝他们招招手,向着南边走了。

马兰一直目送他们离去,文姬望着姜雁,心里酸酸的,突然有些不舍,问道:“他们不回河西了么?”

“避些日子再说。”马兰把她往马背上一抱,自己也跃上来,“我入关之前,那些河北兵刚刚杀光了她家的人。她要回去祁连大寨看看,这是她该做的。”

“她到底是?”

“白马羌的二公主。”马兰淡淡地说,“几年前爱上一个汉族的小伙子,就一起跑了。白马豪曾经跟我说过这件事,只是很生气,不愿意去找她。所以我们的人到河西来,就帮她给家里传递一下书信。”

“她是公主?跟男人跑了?”不过现在瞧上去更像是“带”着男人跑了,而不是“跟”着男人跑了;文姬大为惊讶,随即有些黯然,“汉人,也去杀羌人么?”

“怎么不杀。”马兰淡淡“嘿”了一声,“白马寨,烧何寨,数不清的农户、牧场,你们汉人见人就杀,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所以你们就来洗劫我们作为报复?”她大概明白了,但是也想不出什么正义的言辞去批评人家;感化马兰弃恶从善是没可能,因此只得幽幽地问,“那你呢?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凉州的牧马人。**到兰州之间的草场都是我的,我会带你回凉州去。”马兰淡淡地回答,仿佛只有这个称呼是真正让他满意,并且为之自豪的答案。

他分明不想再解释下去,只是将文姬搂紧,轻轻起伏,给了马儿一个韵律,马就跑起来了。似乎知道文姬会害怕,烈阳跑得出奇平稳,偶尔还会侧一下头,看看自己背上的人,而那女孩儿正用手揪着它的鬃毛。

文姬尝试着在马背上坐稳,但是马兰粗鲁地掰开她的手,不要她用手去抓马的鬃毛。

“有我抱着,你根本掉不下去。”他的口吻还是那么侮辱人。

文姬心中激气,难道女人就只能像个麻袋,以各种姿势呆在马背上被人揪着?乱世中,女人只能像一件东西,被人抢来抢去么?

这条路是东北来往长安的官道,经常会碰到各色客商、出远门的百姓,人人都用惊羡的眼光望着他们。文姬知道他们在看她,现在她可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加上那匹漂亮的不戴鞍子的马,马兰就是天下最令人妒忌的男子了。

但是文姬不喜欢。她不愿意她容貌变成强盗风光的点缀,这个畜生,只是在不停地侮辱她,以此为乐。

“你,你要对我怎么样?”等到路上没人了,她轻轻推着马兰的手臂,靠紧马兰胸膛,嗔怪道,“轻一些,你抱得我太紧了??好疼。”

马兰一怔,这大小姐突然转性了么?昨天还大哭大闹,要死要活。姜雁对她说过什么了?其实她那副抵死不从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文姬轻轻喘息,扬起脸,一张俏脸竟是红红的,娇艳不可方物。马兰突然就心跳加速起来,恍惚中不停提醒自己,要是她提出“放我走吧”,那是万万不可。突然又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是不是应该把什么薛表姐之类的,跟她好好解释解释?不然她一直担惊受怕,也怪可怜的。

只是解释起来,似乎又很不好办。

她会问起为什么跟匈奴人在一起,那就得告诉她,匈奴人去她家的时候他还有帮过忙,陈留城头上有个什么将军还是他一箭射死的,搞不好会跟她们蔡家认识。卫家的不少人,都让匈奴人鼓捣走了。要解释得圆滑,这实在不是他的长处。说起来这都要怪马超,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没有按照约定来当英雄,也没有在河西碰面。不知不觉,手臂也就放松了。

文姬轻声道:“你??这样对我,我早就没法子嫁人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马兰只觉得眼前万道金光,两耳中都是仙乐声,轻飘飘不知是否身处梦中。这时候马背一颠,文姬啊的一声,用手乱抓。只因为抱得松了,颠簸起伏很大。文姬一把抓住马兰的裤子,不是别处,却在裤裆。马兰只觉得血气往脑门上顶,裤裆里一根命根子瞬间硬到不行,简直便要大叫。一只小手颤抖着,猛然用力一捏。马兰正****,突然疼得一声大叫,登时便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烈阳天马跑着半截,马背上掉下去个人,只道应该是文姬掉下去了,停下脚步回头看时,却是马兰在地上滚。文姬趴在马背,揪着鬃毛轻蔑地看着地上。天马不禁也打了两个响鼻,连声嘶叫。

“你?!”马兰身上多处原本被她用琴砸得青肿,此刻又跌落马背,痛上加痛,一只手对着文姬发指,死活用不上力;稍微好一点儿的那只手臂也夹在裤裆里,在地上缩成一团,爬不起来了。

马溜溜达达走回来,滑稽地望着马兰。文姬从马背上坐直了,抽出行囊里的那把大刀子,豁出去道:“我原本便没有想能活着回家。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不会再让你侮辱于我!我知道我跑不掉,但是我蔡文姬乃是尚书蔡邕之女,当学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平生无二志,安肯屈身事贼!”说着,便将刀子横在颈上,流泪道,“你要强占我,我唯有死于此地!”

“谁要强占你?”马兰愕然,愤怒中捶地,手臂又是大痛,但仍懊恼中坐起,“我,我什么时候想强占你了?刚才明明是你自己勾引我!是我把你从匈奴人手里带出来,你们汉人不可以不讲道理!”

文姬怒道:“你和匈奴人一起,杀我家人,毁我清白,现在还想抵赖!”

“我占你一点点便宜而已!什么就毁你清白!”马兰气得大叫,“亲亲小嘴,摸上两把,就算是开个玩笑,有什么了不起!想跟我睡觉的女人多得是,我懒得跟你解释!我抵赖了,怎样?你拿把刀夹在脖子上做什么?吓唬我啊?我哪有杀你家里人?你哪只眼睛看见啦?”

文姬一呆,确实,没见他杀人,只见他跟匈奴人在一起。本来匈奴人见人就砍,倒是他来了之后有说过,不要再杀她家的人,那些匈奴人都很给他面子。不对,不对,那也是匈奴人的共犯,差一点儿就被他强词夺理,哄骗住了。

文姬逼问道:“那你说啊,你去我家干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不小心走错门啊?你倒是说说看,你去我家做什么?强盗就是强盗,把我掳来这里,以为假意对我好,就可以,就可以……”说着脸红起来,说不下去。

马兰反而开始逼问她:“就可以怎样?怎样啊?”

文姬急了,一扭头,回口道:“就可以非礼于我!”心里气愤,这人,强盗还蛮有理的,一副理直气壮,受了委屈的样子,反倒让她词穷起来。

马兰跳脚道:“老子在家呆得好好的,你家老头蔡邕死也不肯好死,搞一堆什么天马出来,害得老子颠沛流离,连累多少凉州百姓无辜被杀。要不是你表姐求我,我才懒得理你死活。我非礼你了,怎样?我就是要非礼你啦!”说着,把文姬往马背下扯。

文姬手里拿着刀,慌乱中一挡:“我父亲?什么天马?你,你别过来……”

忽听哎呀一声,马兰手背被刀子划破,鼓起眼睛,站在那里,大叫道:“我今天就非得非礼你不可啦!你个死丫头!”

“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天马,什么表姐!”

“你先让我爽过再说!”

“我,我要砍你啦!”

“你还拿刀!”

马兰火起,反手一打,刀子从文姬手中高高飞起,飞出几丈开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几匹马因此骤然停下。一杆大旗,挑着大大的“颜”字,打头的军士都骑在马上,望着路中间的两个人,上千人的队伍也停下来。

一员大将身穿黑甲,长得如同一只黑熊一般,正是颜良,骑着一匹枣红马跑到前面来,皱眉问:“怎么搞的?”

打头的偏将道:“将军,路中间有小两口吵架,刀子都飞出来了。”

两人犹在拉扯,男的扯住女的胸口衣襟,将女的拖下马来,嚷着:“都因为你家搞出来那点儿破事儿……”哎呀一声,手臂被女的咬了,挥手要打,也没有舍得,啪的一声,却被女的抽了耳光。女的叫道:“你别碰我!我没什么姓薛的表姐!没有!没有!你扯谎!”

军士议论纷纷:“男的出去滚,说相好的是表姐,大概就是这样。”

颜良一脑门子气,吩咐道:“把他们赶走,赶路要紧。”

偏将应声得令,却有些不干脆,吞了下口水:“上将军,那小妞看着还真靓,这一趟都没见过这么靓的。”

后面远远地传来一声马嘶,颜良刚要带转马匹,听见那声马嘶,又扭回头去,突然瞥见烈阳天马,又仔细看看马兰,是那小子!颜良一巴掌将偏将抽得跌落马背,骂道:“还看小妞,天马,天马啊!快抓住他们!”

马兰和文姬正吵得面红耳赤,忽听马蹄声大作,一扭头,河北人马黑压压一片,正旋风一般冲过来,吓得齐声大叫。烈阳一声长嘶,跑开几步,不忍丢下他们,在原地打转。几张大网一起丢下来,将人马全都网住。马兰和文姬尚扭在一起未站起来,数支长枪一起从马背上面压落。

文姬吓得尖叫,马兰将她伏在身下,长枪都对着他刺下来,却听到颜良大叫:“慢!”

一群人冲上来将网子收紧,将马兰五花大绑。文姬尚在惊慌,一只麻袋当头罩落。文姬暗道,我心愤盈!为什么又是麻袋?经历多了,竟然不怕。

烈阳天马引颈嘶鸣,不断在网子里乱撞,四周数人数马都拉不住它。几根链球飞过来,绊住马腿。一群军士一拥而上,将马拖倒,才算是将它抓住了。全都累得气喘吁吁,在地上坐倒一片。一些人犹在惊恐:“当心,这匹马会妖法,能放火!”

“不怕不怕!”颜良乐得合不拢嘴,像是抱女人一般趴下去抱抱卧在地上的马,“好漂亮的马!比我的白义还要漂亮,不愧是十二天马之首!”他左抱抱,右摸摸,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那偏将惊奇道:“将军,是牝马。”

“牝马?”颜良仔细一瞅,宛如炸雷般哈哈大笑,“原来是母的。怪不得白义那个样子!错怪它了!快把它带过来!”

马兰向后面一望,只见一辆笼车由两匹马一起拉着,车上木栏里拴着一匹马,胸口一团血红漩涡,正是白义。此刻正不停嘶鸣,翘首张望,在笼中焦躁地乱撞。

颜良皱眉道:“它还不肯吃草么?”

马兰思忖,想必是昨夜之事后,白义出了什么问题,不太听话。颜良很疼爱此马,连骑都舍不得了,换了一匹枣红马。他们带着笼车,队伍行进缓慢,因而未听到马蹄声。

偏将为难道:“将军,只有一辆笼车。”

颜良哈哈大笑:“公的见了母,当然是母的坐车,公的还怕跑了么?”他说着母的,特地瞅了装着蔡文姬的麻袋一眼。

副将会意,指挥军士将车子带过来。颜良亲自小心翼翼牵着白义,怕别人牵不住,惹出事来。军士七手八脚将烈阳天马像宝贝一般整个抬进去,然后将装着文姬的麻袋也一起塞进去。笼门一关,白义围着烈阳不停兜转,嘶鸣。颜良道:“快拿草料来!”有人将草料袋往车子上一挂,白义果然振奋精神开始吃草了。四周的军士都哈哈大笑,副将兴奋道:“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恭喜将军,将军立下头功,袁公一定会厚赏将军,大家也有的盼了!”

颜良感觉甚为得意,吩咐将马蹄的绳索松开。有个女人缩在笼子里,马儿也老实得很,只是不停用嘴啃着袋口的绳索,想要将文姬放出来。

又有人问:“将军,这两个人怎么办?”

偏将道:“还用问,男的杀了,大伙儿安营扎寨!女的带到将军帐里。”

颜良一个脑瓢,扇得副将兜了一个圈,脸面拧到颈后,几乎便转不回来;苦着脸疑惑道:“将军?”

“还轮不到你做主,哈哈。”颜良来到马兰面前,盯着他上下扫视了几次,见他有很多小伤,不禁疑惑中看了一眼笼子里装着文姬的麻袋,问道,“被你老婆打的?”

马兰哈哈一笑:“没错。我是败给我老婆,可不是败给你这狗熊。有本事撒开马来,你我一对一,弓马较量一番。”

颜良恼怒中一晃头,看上去更像一头黑熊。但是他情知这话也没错,于是割断他身上的绳索,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叫什伐兰。”马兰揉了揉手臂被绳索勒出的印子,昂然道,“乃是凉州的牧马人。”

“牧人?”颜良疑惑了半晌,情知他言中不实,但也无需多问,只是嘿嘿一笑,对马兰说,“我见你黑夜中射杀我数名军士,弓马不俗,不如连人带马投靠于我。当今袁公四世三公,这个幽、并、青、冀四州皆归我袁军,号令一出,天下莫不敢从。如今凉州天马既已在我冀州军手中,十二天马,我袁军已得其五。天数所归,何不共图霸业?”

他不杀马兰,反而力劝对方加盟,只因其中有个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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