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录·第八章(2)

第八章•素手砸琴

第二节

“你醒啦?”

天原来已经黑了,身边火光闪动,那男子正在笼火,火光照亮了一张不羁的面孔,微微笑着,对她说:“我叫马兰。”

文姬呆呆地坐着,手指所触的地面柔软而温暖,低下头,竟是一张白狼皮。对了,平时那人是将狼皮裹在腰间的,想不到打开来有这么大一块。

“汉族女人太讨厌了。”那人啪的一声将一根树枝撅断,丢进火里,言语中杂带着一点儿胡腔,呵斥道,“我已经很照顾你了,结果还是这么累赘。本来我跟人约了这个时候在河西汇合的,结果现在才出虎牢关。”

文姬一点一点地回忆,有些混乱。但她还是想起来了,腾的站起来,愤怒地望着那人。杀人放火,掳劫财物,难道还有理么?对方并没有捆着她,没有受到侮辱的迹象,不过藏在怀里的小刀被人拿走了,因此其实还是被搜身了。文姬用手护着胸,她的袖子很宽大,遮在胸前,好歹有些安全的感觉。

 “你,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问。这个人知道她的名字,知道焦尾琴。提起焦尾琴,她的心一紧:“我的琴呢?”

“你的琴归我了。”对方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翻弄着一根架在火上的树枝,上面串着不知道什么肉,“来,给大爷谈一曲听听。”说着,指了指一边的兜囊。焦尾琴就在里面露出一个角来。

“休想。”文姬坚决地说,“我也不会感激你,你这个畜生。”她小心翼翼地往后退,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但是她很清楚,她跑不过马的四条腿。脚下碰到什么东西,银光一闪,竟然是她的刀子。这个人就随手丢在她身边了?

文姬一把将刀子捡起来对着那个人,那个人一愣,文姬叫道:“别动!”

那个人面色反而缓和下来,似乎根本不在乎她手里拿着什么。“拜托!”他手在屁股低下坐着的行囊里一摸,抽出好大一把刀,随手丢在地上,“你喜欢就拿去用。”

一定有诈!

文姬脸色发白,不敢去拿那把刀。但是也清楚手里的小刀大概对这个人构不成什么威胁。“别过来。”她颤抖着,望了望那匹马。没有鞍子!她四下寻找,任何马具都没有。难道一路上真的就是这样骑过来的么?难怪匈奴人对他如此崇拜。但是这个样子,夺马而逃是不可能的。不要说自己基本不会骑马,就算很会骑,没有鞍子和缰绳也跑不出多远。

最让她气愤的,是那人对待她的态度,分明拿天下的女人当作货物、牲口,根本不像是对待一个人。他的行为分明是在藐视,女人会用什么刀子?女人就应该弹琴、做饭、缝衣服,伺候大爷。

文姬一转身,冲着旷野跑去。

马兰无动于衷,等她跑了一段,才抄起弓箭,将一支箭拔掉箭头,轻轻射了出去。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不偏不倚,点在文姬的左腿弯上。文姬腿一软,便扑倒在地上,小刀也脱手飞了出去。她咬牙爬起来,刚跑了两步,又一支无头箭飞过来,比先前重了两分,轻轻打在她腿弯。

对方是在威胁她,下一支箭,可就不知道什么样了。文姬双膝跪倒,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委屈地哭了。但是蔡家的女儿,宁死也不屈从胡虏。她擦擦眼泪,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四周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光明。

马兰倒是没有想到她这么倔强,马超掳的女人,就都是很容易认命的。乱世嘛,男男女女都很有自知之明。他怔了怔,将手里烤肉的树枝搭在弓上,射了出去。文姬只觉得脑后生风,一扭头,一只烤鹌鹑打在脸上,“呀”的一声栽倒。烤鹌鹑的油溅在脸上烫哄哄的,和着草地的露水、泥浆。文姬知道自己跑不掉,呜呜地趴在地上哭了。女人的命运,就像是手中抓着的青草,再顽强,也只能随人践踏。

对方嚷道:“跑哪里去?回来!”文姬只是趴在地上哭。

脚步声充满怒气,文姬抬起头,那个人已经站在身边,伸手向她抓来。文姬只当要挨打,将身体蜷成一团,一声哀叫。对方却没有打她,将她拦腰一拎,扛在肩头,又俯身将烤鹌鹑和两只箭杆都捡了起来,唯独没捡她的小刀。

那个人不算高大,但是很有力气。文姬从来没有被人扛过,只见到地面晃来晃去,还没有什么太多的想法,便已经回到了火堆。那人将她往白狼皮上一放,用手掌在她脸上抹了抹,鼻涕、眼泪、烤鹌鹑的油、地上的泥,都揉成一团,脏得很,抹不净。那人皱起眉头,一把揪住文姬的头发。文姬惊慌中用力挣扎,脑袋却被一把按到对方身前。两眼紧闭之际,一块布在脸上用力擦了几把。推开时,原来是那人用自己的衣襟把她的脸擦干净了,这会儿将自己的手也在衣襟上抹。

文姬一阵难过,那人的衣襟难道便是抹布么?

马兰才不管她怎么想,将那个烤鹌鹑上面的泥用手指弹了弹,继续放在火里烤。烤鹌鹑冒出白烟,又开始滴落油脂,散发着香气。文姬咽了咽口水,这一趟一直在昏迷,也不知道已经跑了多久,总之肚子已经饿得要命。现在被烤鹌鹑一熏,就咕咕叫了起来。

马兰瞅了她一眼,将烤鹌鹑递了过去。文姬将头一扭,心里别扭得很。马兰将烤鹌鹑在她脸旁凑了凑,几乎便要再次落到她脸上。文姬奋力一打,将烤鹌鹑打得飞了出去,高声叫道:“我不吃!不吃!”

对方火气上来,将她一把扯过来,扬起手在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又丢回去。文姬大哭大叫,坐在白狼皮上只是哭:“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马兰闷头将烤鹌鹑捡了回来,这只鸟儿也恁倒霉,被一箭射死烤了也就算了,烤熟了还飞出去两次,回来又烤。既然蔡家大小姐不吃,那自然是自己吃掉算了。他扯下鹌鹑的翅膀,塞进嘴里,挺焦挺香的,就是有点儿烤糊了。

文姬眼巴巴望着他,稍微有点儿后悔了。这人,难道,就这么,就不给她吃了?还会再烤的吧?还会有下顿吧?

那人吃饱了擦擦嘴,瞅了她一眼。文姬一哆嗦,据说天一黑男人吃饱了,就会想做些坏事,该不会就要对她出手?用手掩着胸口,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

马兰见她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只怕自己再凶恶些,她自己就要死掉了。还没对她做什么哩!嗤笑中,伸手在行囊一抽,将焦尾琴拿了出来。

这是一面看上去很旧的古琴,五根弦,面板上有十二个金属圆点,呈独特的轨迹罗列,像是一排天星。琴板通体呈暗红色,但是较粗的一段却有着被火烧般的一段焦黑。用手摸上去,其实很也并不是烧焦的,并不会像黑炭般在手上留下黑色。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做的,非常沉重。除此之外,马兰总觉得这把琴跟其它的琴很不一样,但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又哪里看得明白。

他用手轻轻地拨弄,琴弦发出沉闷的声响,很是难听。烈阳天马跑过来,用脸蹭蹭,轻轻打了两个响鼻,仿佛在笑话他。

文姬惊奇地望着那匹马,喜欢听琴的马,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漂亮的马,却跟这个坏人这么好。几乎是立刻,文姬就很想搭救它了。马儿呀,你和我一样不幸落在强盗手中。要是自己会骑马就好了,可以带着这匹马一起逃走。

马兰饶有兴趣地研究着焦尾琴,但是一张琴就是一块面板、一块底板,外加几根琴弦。从烈阳天马对焦尾琴的反应来看,琴和马之间似乎真的有某种关联。天马一出现,琴就自己响了。

这琴弦在他粗粗的手指下面乱跑,马兰一根一根地弹了一遭,心里很奇怪。这琴弦,听着每一根声音都差不多嘛,怎么能弹出好听的曲子呢?难道他这粗粗的手指就是不行?马兰兴致上来,用手指来回在琴弦上扫动,发出一连串嘈杂的声响。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旷野里传来阵阵狼嚎。

马兰吓了一跳,慌忙将琴放下了,侧耳倾听。

听了良久,没有什么异动。马兰松了口气,不敢再玩。他望着文姬,那女孩也在警惕地望着他。他便问:“这琴当真是仙人所赠么?”

文姬点点头。这张琴在蔡家传了一百多年了,父亲也曾对她说,这是仙人所赠。究竟是何仙人,就不知道了。此事真假亦不得而知,蔡家从未告诉过别人,为何这个胡人对此一再询问?看样子,似乎对琴的关注更胜过她本身。

马兰继而问道:“那仙人为何赠琴给你家?却不给我家?”

文姬鄙然:“赠与你家,跟给了牛马有何区别。”

马兰不知道“对牛弹琴”的典故,自然也不知道她在骂人,想了很久,问道:“为何赠给我家,便如同给了牛马?我家祖上也是很风雅的。”

胡人风雅个鬼!

文姬气道:“战国时候,有个琴师叫公明仪,你知道战国吧?知道琴师吧?”

“我知道。”马兰大感兴趣,因为文姬终于开始说一些他关心的典故。

文姬说:“昔公明仪为牛弹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闻,不合其耳也!不合其耳、不合其手、不合其狼子野心、狼肝狗肺!你懂了吧?”

马兰瞪大了眼,想了很久:“不懂!”

文姬冷笑:“你会弹琴吗?你家祖上会弹琴吗?”

马兰终于懂了:“岂有此理,仙人也厚此薄彼。”

文姬很想讥讽一番,但是屁股被打得火辣辣地疼,想起自己的小命都攥在对方之手,欲言又止。夜风吹来,冷得要命。旁边有火,却不愿意靠近。肚子饿得咕咕叫,那人却没有半点儿再给她食物的意思。

马兰收起焦尾琴,抽出**酒的酒囊,咕嘟嘟喝了几大口。擦了擦嘴,突然发现文姬在眼巴巴望着,于是问道:“看什么?”

“没什么。”文姬一狠心,将头扭向旷野,裹紧了衣衫。

马兰见她冷了,将酒囊递过去:“喝两口。”

文姬将壶嘴一把推开:“不喝。”

马兰愣了愣,将披风盖在她身上,文姬一把将披风扯到一边,鄙夷道:“你有本事杀了我,不要以为我怕你。我就是冻死,饿死,也不用你们这些强盗的东西!”

披风落在火堆旁边,差点儿便烧起来。马兰慌忙捡起,看看没有烧坏。这荒郊野外,晚上就是个冷字,披风是唯一可以盖的东西。气头上啪的一声,用力抽在她身上。文姬呜呜地哭,马兰大吼道:“要不是你这么麻烦,咱已经在河西城里大块烧羊肉啦!还用在野地里冻着!不识抬举!”

文姬一声尖叫,扑过去,和他厮打起来,哪里是他的对手。马兰抄起先前的布口袋,将她兜头罩进去,嚷道:“还是这样省心!臭丫头,就不能对你好。”

布袋里只传来文姬的呜咽,微微蠕动起伏,马兰想了想,还是把披风盖在上面。

他心里叹气,寒风阵阵,为了轻装抢劫,暖和的衣服也没带。早知道,还不如多跟匈奴人混一阵,至少有吃有喝。最可恶的自然还是大哥马超,明明约好了的嘛,他混在匈奴人里带队进城,在他进门之前,马超就把文姬救走当英雄,然后他去拿焦尾琴,事情就圆满了。文姬对马超感激中以身相许,他又拿着焦尾琴出现,反正文姬也没见过他,就说重金从匈奴人手里买的。

“大哥老是这样。”马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将烤鹌鹑的树枝丢进火堆里。约了马超事后在河西碰头的,他那个英雄救美的计划还有机会。只是,为了马超过把英雄瘾,果然所有的坏角色都让他来演。

不过当坏人他还是很喜欢的。当坏人,总比伺候大小姐容易吧?想着,凑过去往布袋上一枕,里面传来文姬的呜呜声。

烈阳天马站在一边,听着文姬凄凉的哭声,纳闷地望着他。马兰在文姬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拍,嘴里叼着一根草杆,将腿一翘,“听说汉人喜欢弹剑而歌,就算是风雅。我这也是在学习。哎,唱个曲儿啊,我给你打打拍子。听说蔡大小姐琴技书法冠绝天下,唱曲宛如那个……那个什么。”说不下去,突然转到别的话题,“看你胸不大,屁股还可以。哎,你还活着吧?”

野地里,只传来文姬低低的呜咽声。马兰缩了缩脖子,骂了一句:“真他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