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录·第十七章(3)

第十七章•易水风萧

第三节

文姬缓缓放下手里的刀,柔声道:“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去草原。我爹曾对我说,到了草原,才知道天地辽阔。我也想学骑马,像男儿一样在草原上驰骋。”说着看了一眼马云鹭,伤心道,“但是我终于还是不会骑马。马背也不像我想的那么好,颠沛流离,对我来说很辛苦。”

她静静地说:“所以,让我走吧。”

马兰呆呆望着她,一言不发。

文姬转身向舱里走去,吕蒙叫道:“升帆!”帆绳结起,大帆重新徐徐升至杆顶。船速加快,顺风顺水,直下而去。转过一道弯,河势宽广,滩涂难行,凉州骑兵落得远了。

文姬面色苍白,颈上一滴血迹,已干涸了。

周瑜宽慰道:“入了黄河,便逆流而上,遣人至匈奴打探。”

却听吕蒙在外面咦了一声,敲敲舱板。周瑜向外一望,也咦了一声。文姬挑帘望去,只见一匹火一样的红马屹立在山石之上,马兰单手挽着一张弓,一个孤傲的身影,昂首骑在马背,宛如雕像。那陡峭的山头,天晓得他如何上去。

文姬一直凝望着他,马兰没有看过来,只是傲然昂首。船往下走,很快便看不见了。仅仅片刻,船外惊讶之声又起。文姬挑帘望去,只见马兰出现在船的前方,冲入一大片芦苇丛中。马踏芦花,便像是芦苇荡里烧着了一般。大船静静驶过,文姬放下舱帘,以手掩面,泪水夺眶而出。

过不多时,舱外再传惊奇之声。文姬不再去看。船上连续三次传来惊讶之声,只听吕蒙道:“这人莫不是要跟到黄河里去?当真好骑术,真汉子!”

周瑜望了文姬一眼,微微一笑。文姬站起身,将舱门也关上了,下定决心不再去看。船越走越快,河面宽广,离岸也远了。惊奇声终于不再出现,传入舱里都是一些细微的议论之声,相互笑道,你说那人还会出现么?渐渐语声都寂静下来,文姬隐约觉得,船离得越来越远。究竟是离哪里越来越远?她竟说不清。

水势复又狭窄,一座大石桥横跨两岸。船从易水桥下驶过,便要离开冀州城了。船上的人突然齐声惊呼起来,吕蒙在外面兴奋道:“那人在桥头!立马在桥头!”

周瑜打开窗口向外一望,也不由得惊道:“好快的马!”随即问文姬,“你不来看么?好歹恩爱一场。”

文姬摇了摇头。既然决定离开,就不再回头。

大船突然一晃,停了下来。周瑜对外问道:“发生何事?”却听见船上惊叫连连,吕蒙嚷道:“什么人!”一阵乒乓乱响,许多人没了声音,周瑜一望推开门一望,只见一只小船与他们撞在一起,还有一个女刺客打扮的少女手持摇橹,望着船上,背上背着剑。有人给他们落了锚,也不知多少人抢上船来。

文姬轻轻问:“发生何事?”竟丝毫也不惊慌。

周瑜惊道:“莫不是赤墨的刺客么?”赤墨是有名的杀手组织,横行各地。

船头正在激战,吕蒙一把单刀舞得呼呼作响,与一个持剑的女子打得甚是激烈。船头狭窄,吕蒙熟习水战,力量又刚猛;那女子身法轻灵,一柄青剑上点下刺,左右翻飞,吕蒙一时竟奈何不得那女子。

周瑜提剑出去,刚出舱门,一把剑便架在颈上,身后有女人说:“周大都督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掳劫良家女子。”

周瑜左右望去,只见几名女子站在船舷左右,用剑顶着船上军士。胜负已分,对手竟都是女的,也不杀人,只是用剑顶住了,压在甲板。周瑜笑道:“莫不是奇芳阁的纪坊主么?久闻舞师坊大名,想不到动起手来也不含糊。就是赤墨的刺客来到此船,见了坊主也要汗颜了。”

纪枫露语声冷漠,将剑一压:“那也不及你周都督手段了得,连我舞师坊的消息都挖得。留下人来,他日还可相见。如若不然,便是回到江东,也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一旁一声惊叫,吕蒙单刀脱手,他一看周瑜便分了神,被对手在臂上刺了一剑,一脚踹倒。文姬却冲出舱来,拉住持剑女子的手,叫道:“姐姐,不要打了,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蒙面巾一扯,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正是甄宓。甄宓惊道:“你说什么呢?”

文姬低声道:“你很喜欢他的,何必骗我。”

甄宓一怔,文姬说:“我不怪姐姐,你们很相配。他喜欢的,也是你这种了不起的女子,可以陪他一起驰骋天地。文姬走了,还请姐姐照顾他。”

甄宓以手掩面,竟是哭了,一声尖叫道:“你说什么呢?”

文姬道:“文姬去意已决,请不要为难江东的各位。”

甄宓一甩头,也不答话,叫了声:“我们走!”便竟自飞身而起,跃入小舟。她身法轻灵,落下之时小船竟只是轻轻一颤,吕蒙、周瑜都看得大赞。

纪枫露将周瑜往前一推,叹了口气:“这可不是我冀州舞师坊失信。”

文姬道:“文姬在冀州多方受坊主照顾,铭感五内。”

纪枫露一挥手,有人将一个布袋丢上来。纪枫露接住了,递给文姬,正是焦尾琴。纪枫露说:“就此别过。希望你不要做后悔的事。”

文姬谢道:“文姬鲁莽,给大家添了麻烦。”

纪枫露哼了一声,很不高兴,和一群手下的女子一起退入了小舟,很快便消失了。

一群东吴的军士爬起来,被女子一顿好打,面上都有惭愧之色。

周瑜对文姬笑道:“你在冀州朋友真多,原来不需我救。”

文姬不答话,只是回舱去了。

大船重新起锚直往下走,很快便要离开冀州。天色渐黑,周瑜道:“过了这道**便入黄河,就是袁绍带十万大军来,也追不上了。我东吴水师,一艘战船顶人两艘。”

文姬抱着琴,这一路都未答话,只是在那里发呆。闻言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得很。有人烧了开水,又有鱼香,周瑜递过碗筷来,文姬摇了摇头,均不理睬。周瑜也不禁叹了口气。既然牵挂,又何必如此决绝。

岸上隐有蹄音,文姬听见了,突然心里一热。船上突然有人道:“你看!”随即许多人鼓噪起来,都惊道,“又是那什伐将军!”

吕蒙道:“这便是最后了吧。”

过了这里一进黄河,除非游泳了。河水湍急,没有大船万万过不去。就是带着百万雄师,也追不回来了。只见一匹马在漆黑的岸边奔腾,长鬃飘摆,连同马背的骑士蒙着一层火样的红芒,人人看得都惊叹不已。但是终于,烈阳天马驻足在**,引颈长嘶。

文姬将琴抱紧了,泪流如注,只是不去看。焦尾琴突然颤动起来,发出铮铮之音。周瑜咦了一声,只见裹琴的布囊突然碎了,琴弦在那里猛震。

周瑜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尖啸声从岸边升起,琴弦突然一起崩断。文姬浑身都是一跳,掀起舱帘抢出去,只见一支箭带着呼啸声笔直地飞上高空,箭头擦出红芒,熊熊燃烧,直取银河。似是到达天空之极至,方才落下来,一缕红芒,宛如落星一般。

周瑜赞道:“长河落日,这一箭必是叫‘落日弓’了!”

却见众人都惊呼起来,那一箭坠落,与去势竟无丝毫偏斜,越来越快,渐有呼啸之声。一个挺拔的身影凝望着大船,随着落箭悄无声息地从马背坠了下去。天马悲鸣,惊动芦苇荡里无数萤火虫飞起,船上鸦雀无声。

只听扑通一声,文姬已跳进河里。周瑜大惊:“快救人!”

**水势甚猛,水又冰凉,一个女人跳进去,不用浸猪笼,不到片刻就可以挺尸了。吕蒙和几个东吴军士都奋力扑下水去,其余的人惊呼中挑灯照着水面。半晌吕蒙等人纷纷浮上水面来,惊慌道:“摸不见人!”

周瑜一声长叹,一个自杀,一个便立刻跳河,何必啊。

忽听远处岸边有人咳嗽,一个纤细的身影在泥泞中挣扎,手脚并用,爬上岸去。

吕蒙等均大惊失色:“蔡大小姐竟会游水?水性当真了得。”

周瑜稍微放下心来,笑道:“文姬年幼时,蔡老师曾带着游历江东。恩师乃是不拘小节之人,文姬也甚顽皮,故而会水也不稀奇。”

文姬挣扎着爬上岸,疯了一般向着落箭的地方跑去。无数萤火虫在空中点点飞舞,朝着天马发出的火光聚集。烈阳天马就站在那里,用嘴轻触着地上的人。马兰就躺在地上,一支箭深深地插在肩头,地面一片血色。

文姬扑到尸体上嚎啕大哭,马兰的脸好凉,把她的心也都冰凉了。身畔有什么用力一拱,把她推开了,却是一只马头。烈阳天马连声嘶叫,扬起前蹄,要将她赶走。马眼之下,竟被泪水湮出湿湿的泪痕。文姬心头巨震,方知马之情谊,不下于人。当下抱住马头,大声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周瑜等人放下小船,急匆匆赶到岸上去。

只见文姬抱着马兰,缓缓哭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怎么都是东走西顾……”一面落泪一面掏出一把刀来,叫了声,“我便来跟你说清楚!”

“拦住她!”周瑜大急,吕蒙几个箭步飞跃过去,便如老鹰扑食一般,一把抓住文姬的手腕,将刀抖落。

文姬哭闹挣扎道:“我不想活了!让我死!”吕蒙如何肯放手,任她哭闹,将她牢牢抓住。

周瑜跑得辛苦,眩晕了一阵,看看场中情况,叫道:“谁带着伤药?快给他止血!”

文姬哭道:“他死啦!”

周瑜道:“你见过箭插肩膀上,人便死了的么?”

文姬一怔,吕蒙松开手,文姬扑过去,拔住马兰箭头的箭杆,用力往外扯。众人都不料她冲动至此,皆惊叫:“不可如此!”却见她一跤坐倒在地,已拔了出来,箭头有倒勾,连着一大块肉,血往外喷,溅了所有的人一脸。马兰浑身一颤,喉咙里一声响,又昏死过去。文姬半疯半癫,哭着推搡马兰,不停重复:“你没死啊?你没死啊?”

众人皆心惊胆寒,真够狠的。

周瑜无语道:“如此下去,倒是很快就会死了。”

吕蒙将文姬强行拉到一旁,有人拿出伤药来,整瓶给马兰敷上,将伤口扎好。周瑜吩咐:“快将他擦干,给他换了干衣,搬到船上去。他失血太多,须好好调养。”

一群人七手八脚将马兰抬至河边,却无法将马也带上船去。

文姬突然驻足道:“就放在这里吧,麻烦帮我们生堆火。”

周瑜一怔:“这如何能行?什伐将军需要休养,这般……”

文姬打断他,望着昏迷不醒的马兰道:“他不愿意离开马的,这会儿估计也不喜欢船了。就留我们在这里吧,我会照顾他。”

周瑜道:“既如此,我们在此扎营,陪你便是。美人落难,君子岂有不陪之礼。”

文姬摇头道:“不麻烦了,我只想和他两个人静一静。他还有兄妹在冀州,这会儿估计也在寻他,很快便会寻来的。”

周瑜说:“那也等马家兄妹来了再走。”

文姬只是一味摇头说:“不用的。我们在野外呆过,我知道该怎样。”

周瑜还要再劝,河面上却传来惊慌的叫喊声:“都督,都督!”

众人转头,只见河面上又来了一支快船,已经与大船并在一起。有人乘小舟急急赶来,对周瑜说:“都督,大事不好,主公遇刺了!伤势甚重!国家危矣,请都督速回!”

“什么!”周瑜、吕蒙同声惊叫。这件事无异于晴天霹雳。

吕蒙又恨又急:“我,我应该在主公身边!主公为何会遇刺?”

来人道:“主公托大,自己外出,未带兵马,被许贡家客刺伤!兵刃皆有毒,华佗先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其弟子在,勉力而为,险些便救不活了!现如今江东无人可主外事,请都督速回!”

周瑜急道:“我早说我此行不用人护卫,主公非要吕蒙将军随我同来!他怎么如此托大!”望了文姬一眼,只好道了声:“惭愧!”指挥众人为他们生了一堆篝火,怕他们冻死,撑起一支军帐,又留下许多食物、被褥。文姬只是抱住马兰,也不说话,临了也只是道了声谢。周瑜便带人急匆匆地上了大船,起锚走了。

吕蒙犹豫道:“就这样留下他们好么?不用多留个人照应?”

周瑜摇头道:“文姬此刻最大的心愿,便是不想有人打搅,咱们也管不了那许多了。”说罢叹了口气,“速回江东!”


马兰醒来时,只觉得身畔甚为柔软。文姬轻轻地抱着他,摇晃着,嘴里哼着歌。

马兰呻吟了一声:“我的马呢?”

烈阳天马在一面叫了一声,文姬柔声道:“在呢,没敢给你搞丢了。”

“那就好。”马兰动了一下,脑子很混乱,疑惑道,“我这是?”

文姬道:“你没用别人帮忙,就射了自己一箭。当真神箭!”

马兰想了很久,突然想起来了,怪道:“***,没留神,谁知道箭射那么高,掉下来能插自己身上。”说了多了几句,突然咳嗽起来,文姬伸手,拿起身畔的水囊,轻轻地喂给他。

但见萤火虫漫天飞舞,篝火中又溅出火屑,天空繁星点点,两人依偎在一起,却是文姬抱着马兰。

马兰勉力笑道:“景致不错。”         

文姬点点头,上次如此夜宿,她可是在麻袋里。

马兰忽道:“若不是这一箭落得准,只怕你已经顺河去了。所以说,你跟我自有天意。”

文姬轻嗤,却问:“这一箭若落不准,你又待如何啊?”

马兰道:“自然是再去掳你。惯的没样,竟然还敢跑。改天好好修理你!”

文姬用手抚摸他面庞,笑道:“你不去周瑜家里抢小乔抄他后路,已经算是不错。”

“后路也是要抄的。不过大哥早惦记着,轮不到我。”马兰哈哈大笑,伤口一疼,笑得难听,惊起几只夜鸟。

文姬掩口轻笑:“你不帮手便是了,谁知道大哥会抢了什么人回来,说不定又是周府的丫鬟。”

马兰吃力地抬起手臂,只为了拉住文姬的手,柔声道:“我只帮手掳了这一次,已是亏了。”


全书完